嘉宁三十二年四月二十一。
宜,纳采、订盟、开市、挂匾、造桥、嫁娶。
忌,斋醮、行丧、破土、置产。
天微微亮。
白达旦城以东二十余里的山路旁,一棵棵白桦树上拴着数十头骡子。骡子旁...
夜色如墨,浸透了崇礼关外的荒原。风从北边吹来,带着辽阳府方向的霜气,掠过铁匠铺残破的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陈迹站在院中,手中那只玉镯尚未放下,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触碰时的微凉。他低头看着掌心,羊脂玉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抹琥珀沁纹宛如云霞凝滞于冰魄之中。
“公子?”小满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试探,“你……不给她戴上吗?”
陈迹抬眼,望向屋内。洪爷??此刻该唤她张夏了??正坐在铜镜前,发髻已盘成少妇模样,银簪斜插,垂下一缕青丝拂过肩头。李婶手持木梳,正一下一下地梳理她浓密的长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火塘边的牛欣早已离去,只留下一地炭灰与未燃尽的柴枝,余烬微红,映得墙壁上的影子摇曳不定。
“这镯子,”陈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不是我的。”
大满一愣:“可它明明是从你包袱里翻出来的。”
“那是我娘留下的。”陈迹缓缓道,“她说,若有一日我要娶妻,便将此物交给新娘。但我从未想过……会是在这般情境之下。”
屋内忽然静了一瞬。连李婶的手也顿住了。洪爷望着镜中的自己,目光深邃如井水,久久不动。
“既是命定之物,”她忽而一笑,伸手接过玉镯,“那便算我借你一用。等事成之后,原样奉还便是。”
陈迹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将镯子递过去。她的手指纤细修长,腕骨清瘦,却稳稳地接住了那圈玉环。当玉镯滑入肌肤的一刻,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契约悄然缔结,空气里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
“好了。”李婶退后一步,满意地点点头,“如今这副模样,便是亲娘来了也认不出原形。发式、面相、衣饰,皆合辽阳风俗。只差个名分罢了。”
胡三爷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口,手中提着一只油纸包,淡淡道:“名分也好办。明日我去衙门走一趟,替你们补个婚书。虽是假的,但盖了印,验了路引,便没人敢轻易质疑。”
陈迹皱眉:“婚书岂是儿戏?”
“在这乱世,什么不是儿戏?”胡三爷冷笑,“你以为白达旦城的城守会查你的祖宗十八代?只要文书齐全、口音对路、举止如常,便能混进去。反倒是你这般犹豫不决,才是真正的破绽。”
他说完,将油纸包递给阿笙:“这是辽阳府‘老孙记’的驴肉火烧,你尝尝。”
阿笙接过,迟疑地咬了一口,顿时眼睛一亮:“和我在城里吃的一模一样!”
“当然。”胡三爷道,“我让人专程从辽阳快马送来的。你们不仅要吃得像辽阳人,说话走路,都要像。尤其是你,陈迹。”他转向陈迹,“你在固原杀元臻的事迹虽已传开,但也正是因此,你更不能露出半点江湖气。你要像个本分商人,一个疼妻子、顾家室的丈夫。”
陈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还有称呼。”胡三爷继续道,“从现在起,你不准再叫她‘洪爷’或‘张七姐’。她是你的妻,你得唤她‘阿夏’。她也要改口,叫你‘青圭’。明白吗?”
屋内众人皆屏息听着。小满偷偷瞄了陈迹一眼,见他神色冷峻,不由缩了缩脖子。
“阿夏。”陈迹忽然开口,语气生硬得如同初次学舌。
洪爷微微侧首,眸光流转,唇角轻扬:“嗯?夫君有何吩咐?”
这一声“夫君”,如针尖刺入耳膜,陈迹心头猛地一颤。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反驳,却又生生压下。他知道,这不是羞辱,而是任务的一部分。他们必须演得真实,真实到连彼此都信以为真。
“明日启程前,我要再练一遍对话。”陈迹说道,“关于我们的‘过往’??何时相识,何处成婚,家中几口人,营生如何。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出错。”
胡三爷颔首:“正该如此。我已拟好一套说辞,待会儿便告诉你。另外,商队的身份也已备妥。你是辽阳城南‘陈记布庄’的少东家,因战乱携妻迁往洪祖二城投亲。她是你三年前娶的妻子,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曾任县丞,早亡。你对她极为宠爱,故此次逃难也不肯抛下。”
“布庄?”陈迹挑眉,“为何不是药材或皮货?利润更高。”
“正因为高,才不可选。”胡三爷道,“暴利行业多为官宦把持,稍有不慎便会牵扯人脉关系。布匹生意寻常,往来客商极多,最不易引起怀疑。且你脸上无商贾油滑之气,反倒更适合做个读书人家出身的少爷。”
陈迹不再多言。
这时,大和尚忽然低声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因果轮回,虚妄颠倒。诸位施主今日所行,虽为救国救民之大义,然以虚假夫妻之名共处一路,终究种下情劫之因。”
小满立刻瞪他:“你闭嘴!谁要跟你讲佛法?我们现在是要活命,不是参禅悟道!”
大和尚苦笑:“贫僧只是提醒……人心易动,哪怕初衷清明,亦难敌日夜相对。”
这话落下,屋内再度陷入寂静。连风声都似停滞了。
陈迹缓缓抬头,看向洪爷。她也在看他。四目相对,不过刹那,却又漫长如百年。那一瞬,他们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这不是一场简单的伪装。当两个人必须扮演至亲之人,共享一个屋檐、一张床榻、一顿饭食,情感的界限便会悄然模糊。
“我不怕情劫。”陈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我只怕任务失败,辜负众人信任。”
洪爷轻轻一笑:“我亦如此。”
两人同时移开视线,仿佛刚才那一眼已是逾矩。
胡三爷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各自歇息吧。明日卯时出发,不得延误。阿笙,你与摆子叔扮父子,住东厢;陈迹与张夏??不,陈青圭与张阿夏??住西屋。今晚就开始适应。”
众人陆续退出院子。小满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冲陈迹挤眉弄眼,却被大和尚一把拽走。
陈迹与洪爷并肩走入西屋。屋内陈设简朴,一床一桌一柜,床帐低垂,烛火昏黄。两人站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相处。
“我睡床。”洪爷率先打破沉默,“你打地铺。”
“理应如此。”陈迹点头,放下包袱,取出薄毯铺在地上。
她坐在床沿,解下发簪,乌发倾泻而下。烛光映照她的侧脸,轮廓柔和,竟显出几分闺中女子的温婉。陈迹背对着她,不敢多看。
“你觉得……我们能成功吗?”她忽然问。
“必须成功。”陈迹答,“元城不能落在景朝手中。王道圣虽死,但他留下的机关图若被敌人破解,整个北方防线都将崩塌。”
“我不是问这个。”她转过身,直视着他,“我是问,我们能不能骗过所有人,包括……我们自己?”
陈迹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只要你我还记得为何而演,就不会迷失。”
她笑了,这次笑得极淡,却动人:“希望如此。”
夜渐深,窗外虫鸣??。陈迹躺在地上,睁着眼望向房梁。耳边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轻浅如风拂柳叶。他想起多年前母亲说过的话:“婚姻之事,不在聘礼多少,而在心意相通。哪怕是一场假姻缘,若两人真心相待,也能生出真情。”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翌日清晨,鸡鸣未歇,众人已在院中集结。胡三爷带来一辆骡车,车上堆满布匹、箱笼,皆贴有“陈记”封条。阿笙穿着粗布短打,扮作僮仆;摆子叔则拄着拐杖,装作年迈体衰的老父;小满与大和尚则化作随行杂役,背着干粮水囊。
陈迹换上了青灰色长衫,腰间系着一条素带,头上戴一方巾帽,俨然一副富家子弟模样。而洪爷一身藕荷色襦裙,外罩浅紫比甲,发髻重挽,玉镯在腕间莹光流转,端庄而不失秀美。
“像极了。”李婶看着两人携手登车的模样,忍不住感叹,“就跟真夫妻似的。”
陈迹扶着洪爷上车时,手掌贴在她手背上,温热的触感让他心头微震。他迅速收回手,却听见她在耳边低语:“别忘了,我是你妻。”
车队缓缓驶出崇礼关,晨雾弥漫,天地苍茫。身后城楼渐远,前方道路蜿蜒伸展,通往未知的险境。
途中歇脚时,胡三爷取出一份卷宗,递给陈迹:“这是辽阳府近五年的商户登记册,你务必熟记。尤其是你‘父亲’的名字、字号、店铺位置。若有人盘问,须对答如流。”
陈迹翻开卷宗,一页页细读。忽见一页夹着一张旧纸,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宁历七十三年,陈氏嫡子陈青圭,娶张氏女阿夏于春社日。”
他怔住。
这不是编造的说辞,而是真实的婚契记录。
“这……”他抬头看向胡三爷。
胡三爷淡淡道:“你以为这些资料是我临时伪造的?不,早在半年前,我就为你准备好了一整套身份。包括婚书、户籍、田产文书。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走上这条路。”
陈迹握紧了那张纸,指节泛白。原来,早在他尚未归来之时,命运的棋局便已布下。
而此刻,他与洪爷的命运,已被牢牢绑在一起,再无法分割。
午时抵达第一个驿站,众人依计行事。陈迹搀扶着“妻子”下车,关切询问是否疲累;洪爷则温柔回应,言辞体贴。阿笙在一旁捧茶递水,摆子叔咳嗽连连,引得路人侧目同情。
一名驿卒上前查验路引,目光扫过陈迹与洪爷,笑道:“新婚夫妇出门探亲?倒是辛苦了这位娘子。”
“内子体弱,但我舍不得让她独留家中。”陈迹微笑回答,语气宠溺自然。
驿卒点头:“好丈夫啊。祝你们一路平安。”
待其走远,小满悄悄竖起大拇指:“公子,刚才那笑容简直绝了!我都差点信了你是真心疼她!”
陈迹未语,只瞥了身旁一眼。洪爷正低头抿茶,睫毛轻颤,不知是否听到了那句话。
夜宿客栈,陈迹照例打地铺。洪爷熄灯前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吗?刚才那个驿卒,右耳缺了一小块。”
“注意到了。”陈迹道,“那是南疆蛊毒教的标记。他曾是叛军细作。”
“所以你故意表现得恩爱,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
“不错。越是看似平凡的夫妻,越不会被怀疑藏有秘密。”
黑暗中,她轻声道:“那你现在……还算是在演吗?”
陈迹没有回答。
良久,他只说了一句:“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可谁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