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的问一问吗?咱们自己问不合适......我找个人过来吧......”
“喂,刘大妈......我这儿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没伤人,就是把我奔驰玻璃砸了......”
“我马...
档案馆的卷宗室在地下二层,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发霉的气息。李野戴着白手套,一册册翻阅着编号为“工技改-1978至1981”的蓝皮文件夹。每一份报告背后,都是一个工厂的命运起伏??有的因引进新设备起死回生,更多的则在贷款、停工、裁员的循环中渐渐沉没。
他看得极慢,笔尖在笔记本上不停滑动,记录着技术引进类型、资金来源、后续产能变化。偶尔停下,闭眼思索。这些数字不像表面那样平静:明明是同一类机械生产线,A厂从德国引进后三年内实现盈利,B厂从日本购入却五年未达设计产能;C厂的数控机床闲置两年,理由竟是“操作人员培训未完成”。
“问题不在机器。”他在本子上写下,“而在人与制度的对接缝隙。”
正午时分,管理员送来一杯热茶。“你是第一个主动来查这堆旧账的干部。”老人眯着眼睛打量他,“别人来了都直奔政策汇编,你倒好,专挑最枯燥的部分看。”
“最枯燥的地方,往往藏着最关键的病灶。”李野笑了笑。
下午三点,他终于整理出初步结论:全省近三年共审批工业技改项目三百六十七项,其中七成以上依赖外资或外汇贷款,而真正形成自主生产能力的不足两成。更触目惊心的是,有四十六家企业在引进设备后一年内便申请破产,其共同特征是??核心技术完全受控于外方,维修、配件、升级皆需对方授权。
“这不是技改,这是慢性自杀。”他低声自语。
当晚回到临时分配的宿舍,他铺开稿纸,开始起草《关于特区建设中技术主权保障机制的补充建议》。这一次,他不再掩饰锋芒,明确提出:“凡使用国家信贷支持的技术引进项目,必须签订‘反锁定协议’??即中方保留在一定年限后以成本价回购核心技术的权利,并强制要求外方提供完整技术文档与培训体系。”
写到深夜,窗外雷声滚滚,暴雨倾盆而下。忽然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是王主任的秘书小陈,浑身湿透,手里紧紧抱着一只牛皮纸袋。
“王主任让您马上看这个。”小陈喘着气,“刚从京里传回来的《内部通报(绝密)》,只给您一个人看。”
李野接过文件,封面上印着黑色五角星和“限阅一级顾问”字样。翻开第一页,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关于苏南某试点企业境外资本实际控制情况的调查报告》**
文中披露:一家名义上由地方控股的合资电子厂,通过复杂的离岸公司架构和股权代持安排,实际已被某跨国集团完全掌控。该企业生产的集成电路不仅未向国内开放工艺流程,反而将中国市场需求数据实时传输至海外总部,用于制定对华竞争策略。更为严重的是,其厂房选址紧邻军事基地,存在重大安全隐患。
报告末尾附有一条高层批示:“此类现象恐非个例,务必彻查,防范经济开放演变为系统性渗透。”
李野坐在灯下,久久不动。雨水顺着窗缝渗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道蜿蜒的痕迹,像极了地图上的国境线。
他知道,自己正在接近某个深渊的边缘。
第二天清晨,他带着两份材料直奔政策研究室。王主任正在开会,他就在门外等了四十分钟,直到会议结束才被召入。
“你来得正好。”王主任脸色凝重,“上面要我们三天内拿出一份应对方案。不是表态,是要具体可操作的制度设计。”
“我已经有了初步构想。”李野将手中的文件递上,“第一,建立‘外资项目穿透式审查机制’,凡是涉及关键技术领域,必须追溯最终实际控制人及其关联网络;第二,设立‘国家技术安全评估委员会’,由科技、情报、国防三方联合组成,对重大项目实行前置审查;第三,在特区立法中明确‘数据本地化’原则,禁止敏感行业将用户信息传输出境。”
王主任一页页翻完,眉头越皱越深。“这些措施……太激进了。”
“不激进,就是放任。”李野直言,“我们以为引进的是资金和技术,可有些人想夺走的是未来二十年的产业主导权。今天让一步,明天就会失一城。等到核心技术全在外手,再想收回来,就不是发个文件能解决的了。”
办公室陷入沉默。远处传来打字机的咔嗒声,像是某种倒计时。
良久,王主任抬起头:“你知道提出这样的建议意味着什么吗?会得罪多少人?那些已经签下的合同、拍板的项目,都要重新审核,甚至叫停。地方要GDP,外资要效率,上级要稳定??你现在要踩的是三块地雷。”
“所以我才必须说。”李野声音平稳,“因为我还看得见雷在哪里。等爆炸了,再说就晚了。”
王主任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苦笑:“你真是疯了……可偏偏这种疯子,才是现在最需要的。”
当天下午,一份题为《关于构建对外开放中的国家安全防火墙的紧急建言》以内参形式上报中央。署名栏空着,但知情人都知道出自谁手。
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如同暴风雨前的压城黑云。
省委召开紧急协调会,多个地市负责人联名抗议“过度审查将吓跑投资者”;几家已签约外资企业公开表示“可能重新评估投资计划”;更有媒体放出风声,称“个别年轻干部借国家安全之名行保守封闭之实”。
压力如山崩般压来。
而李野却被调离原岗位,转入驻特区筹备组下属的“法规调研小组”??名义上升职,实则边缘化。老周私下告诉他:“有人说了,你太 sharp,不适合在核心决策圈待太久。”
他没争辩,只是默默收拾东西,搬进了新办公室。
那是一间位于走廊尽头的小屋,窗户对着锅炉房,终日嗡鸣不止。同组三人,两个快退休的老科员,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毫无经验。
“挺好。”他对段家俊说,“清净,没人盯着。”
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并未停步。
利用过去积累的人脉,他秘密联络了几位曾在军工系统工作的退休工程师,请他们帮忙分析国外技术封锁的历史案例;又通过省社科院那位老教授,获取了部分未公开的国际合资企业纠纷资料。
一周后,他完成了一份长达八万字的研究报告??《技术依附的二十种隐蔽形式及其破解路径》。书中系统梳理了跨国公司如何通过专利壁垒、标准控制、人才绑定、供应链钳制等方式实现隐形垄断,并提出对应反制策略。例如:
- 推行“联合研发强制条款”:外资若想享受税收优惠,必须与中国科研机构共建实验室;
- 实施“关键岗位双签制度”:涉及核心技术管理的职位,须由中国籍高管与外籍专家共同签字方可生效;
- 建立“技术流失预警指数”:通过对专利申报、人员流动、数据传输等指标动态监测,提前识别风险企业。
这份报告没有公开发表,而是以“内部学习资料”的名义,悄悄印制了五十份,分送各相关部门负责人案头。
奇迹般地,它引起了共鸣。
一个月后,沿海开发区正式发布的《外资管理条例(试行)》中,赫然出现了“核心技术共享义务”“数据境内存储”“中方代表否决权”等多项此前从未提及的条款。虽措辞温和,但骨架清晰??正是李野思想的产物。
消息传来那天,他在办公室泡了一杯浓茶,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把火种送了出去。
然而风暴并未平息。
十一月中旬,一封匿名举报信直达纪检委,指控李野“长期与境外学术机构秘密通信,涉嫌泄露国家经济战略意图”。随信附有几张模糊的照片,显示他在图书馆查阅外文期刊时,曾与一名外籍学者短暂交谈。
调查组迅速介入,冻结了他的工作权限,并要求交代全部社会关系。
段家俊怒不可遏:“这是赤裸裸的构陷!那学者是剑桥来的访问教授,公开讲座后的自由交流,谁都能看见!”
“但他们不需要真相。”李野平静地说,“他们只需要一个理由让我闭嘴。”
审讯持续了三天。面对质问,他始终坦然:“我读过哪些书、见过哪些人,都可以查。如果关心国家前途也算罪过,那我认。”
第四天夜里,王主任亲自来到招待所,递给他一份文件??
**《关于李野同志有关问题的核查结论》**
结论写道:“经查,所涉事项均属正常学术交流范畴,未发现违纪违法行为。举报内容缺乏事实依据,不予采信。”
落款处,盖着省委办公厅和纪检委的双章。
“压下去了?”李野问。
“不是压,是有人保了你。”王主任低声道,“昨天上午,中央一位领导看了你那份研究报告,批了八个字:‘冷静清醒,难能可贵。’现在你的名字,已经进了下一届中青年干部培训班的候选名单。”
李野怔住。
“别高兴得太早。”王主任提醒,“进了名单,不代表能进去。后面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拽下来。”
“我从没想过往上爬。”李野摇头,“我只想做事。”
“可有时候,不做官,就做不成事。”王主任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要学会在体制里游泳,而不是一味撞墙。”
几天后,李野接到通知,受邀参加在京举行的“全国经济技术开发区政策研讨会”。这是他第一次以非正式代表身份列席国家级会议。
临行前夜,柯老师约他在校园湖边见面。
老教授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拎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一部老式录音机和几盘磁带。
“这些年,我说的话大多被删减、被曲解。”柯老师轻声说,“但我一直坚持录下来。现在交给你。也许有一天,当人们忘记我们曾怎样挣扎着说出真话时,还能听见一点声音。”
李野双手接过,重如千钧。
“老师,您不怕连累我吗?”
“怕就不做了。”柯老师笑了,“我教了一辈子书,最后能托付的,只有你这样敢说真话的年轻人。”
火车北上,穿行在苍茫夜色中。李野靠窗而坐,耳机里传来柯老师沙哑的声音,讲述着八十年代初一场未能落地的改革实验,一个个被搁置的提案,一位位沉默离场的理想主义者……
他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
第二天会议现场,高官云集,气氛庄重。轮到自由发言环节时,主持人特意点了他的名字。
全场目光聚焦而来。
他站起身,没有讲稿,只说了短短三分钟:
“我们常说自己底子薄、起步晚,所以要虚心学习外国经验。这没错。但请不要忘了,学习的目的不是成为别人的影子,而是让自己站起来。如果我们一边引进技术,一边放弃对技术的掌控权;一边吸引投资,一边容忍资本对我们社会结构的侵蚀??那么所谓的开放,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依附。
真正的改革,不该让我们变得更脆弱,而应让我们更强健。不是跪着乞讨进步,而是站着赢得未来。”
话音落下,会场寂静数秒,随即爆发出掌声。有人点头,有人皱眉,也有人迅速记下他说的每一句话。
散会后,一位素未谋面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递上名片。上面写着:国务院经济体制改革办公室,赵振国。
“你的观点,我很认同。”那人压低声音,“下周我们有个闭门座谈,讨论特区立法框架。如果你愿意,可以来听听。”
李野接过名片,指尖微颤。
他知道,自己正被一点点引入更深的水域。
回程途中,他在车厢连接处抽烟,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回头一看,竟是苏鹅。
她穿着藏蓝色呢子大衣,提着行李箱,脸色疲惫却眼神明亮。
“你怎么在这趟车?”李野惊讶。
“我去北京看病。”她笑了笑,“甲状腺结节,医生说要手术。”
“严重吗?”
“不大,切了就好。”她顿了顿,“倒是你,最近上了不少人的‘关注名单’吧?”
李野苦笑:“你怎么知道?”
“我在宣传部的朋友看到内参了。”她说,“他们说,你像一把插进奶油蛋糕里的刀,看着漂亮,其实割得人生疼。”
两人相视一笑。
片刻沉默后,苏鹅轻声说:“李野,我一直觉得你太狠。对自己狠,对规则也狠。可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事,就得有人狠下心来做。不然,整个时代都会变得软弱。”
列车驶过一片金黄的麦田,阳光斜照进窗,落在她微红的眼角。
那一刻,李野忽然觉得,这一路的孤独与抗争,或许并非毫无意义。
三天后,他回到省城,直奔医院探望刚做完手术的柯老师。老人术后虚弱,却仍执意握住他的手:
“记住……改革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写文章比赛。它是斗争,是牺牲,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持。你能走多远,取决于你愿不肯把背朝向安全,把脸迎向风浪。”
李野重重点头。
当晚,他在日记本上写下:
> **他们说我锐气太盛。
> 可面对溃堤之水,温吞即是纵容。
> 我不愿做精致的妥协者,
> 也不屑当圆滑的生存专家。
> 我只是个执拗的守夜人,
> 执意在黑暗中点亮一盏灯,
> 即便知道,那光可能瞬间被风吹灭。**
窗外,冬雨淅沥,城市灯火如星。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那份人事简报再次更新。新的批注静静躺在纸页边缘:
**“观其言行,确有棱角,然初心未改,可用,宜育。”**
风仍在吹,雪尚未停。
棋局未终,子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