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隆兴四年。
东金大定六年。
西金正隆十一年。
西历1166年。
九月初一。
汉军于大名府誓师北伐,天下震动。
随后,早已准备完毕的汉军兵马跨过滹沱河,攻城略地,向北推进。
五鹿军率先在东侧攻下献州,攻入河间府。
天雄军随后从冀州出发,深州诸县开城投降,在占据饶阳与安平后,天雄军兵锋向西,攻入祁州,围攻城。
刘淮亲率的十万汉军主力正军,沿着太行山东麓,犹如一支加足油门的推土机一般,自邢州入沃州,用了十天时间,将稍有抵抗的临城、柏乡、宁晋诸县碾作齑粉。
金军寄予厚望的高邑、平棘防线根本就是一捅就破,五千驻守在赞皇山、五乌山试图袭扰汉军侧翼的金军一个都没逃出来,全都被堵在山寨中被擒杀。
九月二十日,真定府身前最后的防线骤然崩溃,元氏城守将肝胆俱裂,开城投降。
随着写着“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的四面认旗进入真定府的地界,终于引得东金阵线全面震动。
至此,汉军已经将横扫河北幽燕的姿态摆了出来,就看金军该如何接招了。
而金军自然没有倾尽全力防御,事实上,在汉军发动进攻之前,金军主力兵马就已经开始集结,并且大踏步的后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东金朝廷在燕京,知道辽东消息的时间要比刘淮要早。
自从金军将主力从辽东调走之后,身处辽东半岛的何子正立即率领所有兵马倾巢而出,进辽阳府。
而汉军也从海上出现在了潞河河口,似乎有沿河而上之势。
与此同时,迁入燕山中的契丹部族也同时发动了暴动,他们并没有能力占据关隘,却还是在要道上设置关卡,阻塞交通,使得金国与关外几乎要断了联络。
完颜雍不明白为何好好的关门放狗战术,只是一眨眼就变成了瓮中捉鳖的局势。
而偌大的河北就是瓮,他就是瓮中的那个鳖。
然而事到如今,难道还能投降不成?
完颜雍迅速发出军令,让完颜毂英立即率晋地所有兵马出发,裹挟着蒙兀骑兵一起,出井陉,来与幽燕主力汇合。
这次乃是倾尽国家主力的决战,东金拼着晋北被糟蹋的一塌糊涂也要拉来蒙兀人,如何能让完颜毂英军团安坐?
为了能顺利调动这一大批兵马,完颜雍将同为西路军跟脚的完颜守道派了出来。
而完颜守道抵达太原之后,就直接进入留守府,对完颜毂英哭泣出声:“叔父,你当真是不想为大金国祚拼命了吗?”
完颜守道乃是完颜希尹的孙子,而完颜毂英则是完颜银术可的儿子,作为曾经西路军三驾马车的子孙,这二人以叔侄相称倒也是理所当然。
完颜毂英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可他见到完颜守道如此模样,却也扔下一切文书,将对方扶起:“习列尼,如今竟然连你都要疑我?”
完颜守道泪如雨下:“由不得侄儿不疑心,如今大金已经到了危在旦夕之时,人人心中都已经长草,就连侄儿都已经畏惧异常。侄儿内心还是相信叔父的,但......但……………”
完颜毂英长叹一声,将完颜守道拉到身侧座位上,挥手将副将与幕僚全都赶出去后,方才继续说道:“但你还是来了。”
完颜守道咬牙说道:“正是如此,叔父,你我都是国家功臣之后,在这种时候,一举一动都是要上史书的,可万万不能污了父辈们的声名......”
完颜毂英沉默半晌之后,方才用某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完颜守道:“习列尼,你家学传承渊源,学问也比我高深许多,可曾想到一件事?”
完颜守道莫名有些惶恐起来:“什么?”
“来日的史书,将由刘大郎来写。
完颜守道豁然起身,手足无措,张口结舌半晌后,方才颤巍巍说道:“叔父......叔父......你竟然要投靠刘贼吗?”
完颜毂英微微摇头,神色有些落寞:“我又如何能做此事?无非就是在这些时日想明白一些事罢了。
完颜守道心下一定,却又立即悬了起来。
作为大军主将之一,完颜毂英无论是投敌,还是说丧胆,对于金国来说,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莫非......莫非叔父觉得此战必败?”
完颜毂英摇头:“倒也不是,如今大金再落魄,总还是有当日大辽的局面;而如今刘贼再强,终究还比不过前宋的幅员辽阔。
大辽都不止一次击败前宋,如今大金又如何没有机会呢?
只不过......”
完颜毂英长叹,拿起手中的文书递给完颜守道:“即便这次守住了,那下次呢?咱们女真人丁口稀少,汉人也被层层猜忌,难道就真的只能靠蒙兀人了吗?他们真的为大金拼命?
但是刘贼麾下的汉人却越来越多,杀都杀不绝的。
别忘了,如今刘贼只是二十出头,他哪怕十年发动一次北伐,有生之年也能发动三四次。
我老了,下一次又有谁能保卫大金呢?”
完颜守道接过文书,只是略微翻看了一下,汗水就从额头上渗出。
文书上详细书写了蒙兀人的残暴,仅仅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就将晋北折腾的不成样子。
这还不是最糟的,蒙兀人犁过一遍之后,晋北民生凋敝,饥民遍地,盗匪横行,这几个月之间人数上万的匪军就有六支,虽然都是乌合之众,却还是将西京留守完颜永蹈堵在了大同城内。
而这盗匪之中,有人打起了白山黑水大旗,竟然是连猛安?克户都反了。
可以说晋北的军政已经彻底崩溃了。
完颜守道颤巍巍的问道:“叔父,你要作甚?难道是要跟蒙兀人先厮杀一场,叔父,听我一句......”
完颜毂英摆手:“我不会做出过激举动的。
只不过正如我刚才所言,大金不把自己子民当一回事,致使自己人越来越少;而反观刘贼,却连女真人都要编户齐民,纳为汉人。长久以往,不是刘贼越来越强,而大金越来越弱吗?”
完颜守道嘴角有些抽动,但还是强行压制住内心情绪:“叔父,这些都是后话,无论如何,咱们都得挺过这一遭才成。”
完颜毂英低头良久,方才正色说道:“正是如此,也正该如此。”
说罢,完颜毂英起身,将完颜守道拉到舆图之前:“习列尼,我非是畏战,而是有些谋划的。”
“如今蒙兀人被我挡在了阳曲之北,正在坐吃山空。
趁这个机会,我将孟县、寿阳、平定一线的百姓全都驱逐走,让蒙兀人向东走井陉时,不会抢掠到任何东西。
这样,在抵达获鹿之时,这些狗崽子就会被饿得受不了,到时候再放出去,方才会有奇效。”
完颜毂英的手指在舆图上划过:“本来我还想再多熬一些时日,但既然习列你今日亲自前来,说明事态已经很紧急了。
兵马早就已经集结好,辎重也准备好了。不过你回去之后,可得告诉朝中,若是此番不能击败刘贼,则晋地就不归国家所有了。
在我亲率所有兵马出井陉后,在涉县的石七朗,还有晋北的盗匪们,都不会无动于衷,他们必然会将晋地吞了。”
完颜守道愣了片刻之后,竟然直接摇头苦笑:“此战若是不能得胜,国家都没了,哪里还管得了晋地?”
完颜毂英同样微微一愣,随后大笑出声:“果真如此,果真如此,是我脑子僵住了。’
而完颜守道却在大笑声中板起脸来:“叔父,你与我说句实话,你此番拖延军情,有没有怜惜晋地百姓的意思?之前的那番军令,有没有让孟县等地百姓逃过兵灾的意味?”
完颜毂英笑声戛然而止,看着舆图再次沉默了许久,方才诚恳说道:“自然是有的。”
完颜守道欲言又止。
而完颜毂英却兀自说道:“收拢人心,什么时候都不晚。我之前说了,大金可用之人太少了,如今能救下一人,也是好的。
完颜守道终于忍耐不住,焦急说道:“马上就是冬日,天气渐寒,你将这几县百姓从家中驱赶出来,他们也会死伤狼藉,绝对不会感念你的恩德,叔父可知吗?”
“我知道。”
“他们很有可能南下投了那石七朗,叔父可知?”
“我也知道。”
“那叔父为何还要做这等劳而无功之事?”
完颜毂英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良久之后才喃喃自语:“其实我也不晓得,只不过......我在晋地镇守多年,总还是有些心思的。
每每梦回,也会想,为何如今大金,为何如今晋地.......还有我会落得如此下场。”
完颜毂英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完颜守道:“我想给自己一个交待,无论此战胜负生死,我都想试一试,刘大郎的那番法子,究竟对不对。
他能将女真族化为己用,难道,咱们大金就不能把汉儿视作心腹吗?”
完颜守道表情立即怪异起来:“他们是汉人......不是汉儿......”
完颜毂英表情同样变得精彩。
刚刚说要平等待人,如今却还是将“汉儿这个蔑称当作理所当然吗?
“…...........”
完颜毂英连连长叹,却随后意兴阑珊,摆手说道:“习列尼,你快些走吧,将我的言语回报给陛下。”
完颜守道也不敢多待,立即起身。
然而他刚刚抵达帅帐之时,完颜毂英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对了,此战的主帅可否定下来了?真的是徒单克宁那厮?”
完颜守道转身摇头:“不是单克宁。”
“是陛下御驾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