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号声响彻战场,震落晨霜。
大道东西,数千骑越过田埂,甲胄反射着晨光随战马上下起伏闪烁,像沙滩上的砂砾。
青龙旗在沙尘中若隐若现。
马蹄声初如闷雷逐渐连绵不绝,隔数里地都能听得清楚。
赵立宽再令升起帅旗,步军开始向前沿推进。
战已经打到第三天,这种规模的大仗,双方都已十分疲惫,城内安顿满伤兵。
尸体来不及处理,赵立宽不顾众人反对,下令焚烧。
要是平时他不会这么强硬怕影响士气,可这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候千万不能出一点差池,要是起了疾疫之类,更加麻烦。
之前两天,都是他们利用骑兵优势率先进入战场,占据有利地形。
今天却不同。
前锋骑兵才越过大道,叛军也率先派出骑兵进入战场,准备与他们交锋。
赵立宽皱眉有些不敢相信,太反常了。
也不敢怠慢,在帅台上询问钟剑屏:“你看对面多少骑兵?”
“两到三千。”
叛军将骑兵结成五个方阵,东西横列,开始进入战场。
“他们这是自寻死路!”赵立宽一眼就看出这种阵型的弱点。
他手下归化军常年与辽军交战,骑兵战法非常娴熟。
叛军摆出这种阵型确实是骑兵常用的,但那是对付步兵的打法,追求饱和攻击,一次性发挥出尽可能多骑兵冲锋的威力。
而万事万物皆有两面性。
坏处就是完全放弃骑兵的机动性,在这种阵型中,多数骑兵前后左右都是战友,根本动不了,只能按预定路线往前冲。
赵立宽立即让人去把侯景、罗城勇等归化军将领叫来。
他们都是归化军将领,常年和辽国骑兵交锋,对骑兵战术有更深刻的理解。
两人来后赵立宽立即嘱咐:“侯景率游骑袭扰,往叛军反手绕,罗成勇率重骑迎战,以环形阵接敌。
“诺!”
两人领命,立即上马到阵前,点兵马出阵。
环形阵是一种一直用到后世的战术,也叫“8”字战术。
这是北方边境军队与辽军骑兵交锋时用得最多的战术。
其中有很多战术细节,但粗略讲就是将骑兵分左右两队,中间隔开至少两丈以上。
接敌之后左队向右迂回冲锋,右队随后向左迂回冲锋,反复交替进攻。
因其运动轨迹如同圆环相扣,所以叫环形阵,而到后世又因为与阿拉伯数字“8”相似被称为八字战术。
这种战术据说最早可以追溯到霍去病与匈奴人交手时使用。
而北方边军多年摸索下来,发现这种战术在骑兵交锋中是最好用的几种之一,特别适合对付敌方骑兵死板的阵型。
两队骑兵要求一般不超过两列,这样骑兵可以左右机动,不会与战友相撞,同时能快速拐弯,迂回,充分发挥机动性躲避进攻。
减少对面箭矢等远程武器的伤害,这种阵型下敌人的视野中就只有最前面两到四个骑兵,后方骑兵都躲在战友身后。
其次走环状路线还为迂回,马上无论使弓还是使用兵器,总有一面是反手不好攻击的。
这种战术就是不断迂回,不断利用战马的机动性寻求从反手的侧面进攻,敌人总有一面无法兼顾。
如果遇到辽军那样的骑兵精锐,双方经常会陷入不断兜圈子,都去寻求绕到对方攻击死角发起攻击的情况。
最终谁都不敢停下,直绕到马力疲乏无功而返。
叛军摆出这种阵型是完全没法迂回缠斗的。
中间骑兵前后左右都是人马,速度快起来胡乱动都不用敌人攻击,自己就互相挤压践踏人仰马翻。
“完全的马战外行。”钟剑屏遥望叛军骑兵阵型评价:“不知道怎么敢的。
赵立宽赞同,“我看他是昏了头!这是大好机会。”
农怀威确实有些头昏,是被气昏的。
上个月他手下大将羊匡醉酒误事,害死数千伏兵精锐,按军法当斩。
他舍不得这一员大将,暂监押在花田县,想日后让他将功补过。
没想到却被几个族长放了。
狱卒是他们的部众,县丞阻止无果,手下两个管理牢狱的官吏被杀,他抢了马逃到这来告状!
他不在后方,官吏竟敢公然违背他的法令。
这几天战事紧张,三军疲惫,每天都有逃兵,疾疫越发严重。
他多次催促让后方多供应粮草。
打起战来不比平时,将士体力消耗巨大,吃得多。
可送来的粮食也就比平时多五车。
弟弟农怀平给他写信,说实在不上粮食。
之前派去征粮的官吏被百姓打死一个,南安府附近已经有不少百姓因为交不上粮逃到山里不出来。
农怀平没办法,直接调南安府的民兵去收税,结果还是收不上来,甚至有些民兵直接逃了。
因为优先供应前线军队,后方民兵已经两个月没发军饷。
所有问题让农怀威又急又恼,头昏脑涨。
偏这时手下将领告诉他,北军占着骑兵精锐,每天都提前让骑兵占好有利的战场位置。
让他们几天交锋每次吃亏,伤亡大增。
正在气头上时又在帅台上见北军一大早照例派出骑兵先进入战场,占据战场中有利的高坡地形,高处田埂,有残余石墙便于防守的村落等位置。
还有人耀武扬威高声叫骂,对着他们这边撒尿,虽听不清楚说什么,可越看越火。
顿时怒上加怒,下令派出骑兵迎战,阻止北军骑兵。
其实才下令不久他就有些后悔了,之前两天的战斗中,北军骑兵的凶悍他们都看在眼里。
不只甲胄兵器精良,而且骁勇迅捷,弓马娴熟,在边上来回冲杀射箭,他们都没什么办法。
自己这边的骑兵尝试几次都被击退,之后就根本不敢主动过去交锋。
只在后方等待,北军骑兵冲过来立即上前配合阵前步军拦住,对方后退也不追击,立即退回。
正想着要不要撤回时,孙得福便怒气冲冲跑来道。“大王,骑兵不该派出去,他们不是周军的对手!”
农坏威刚平息的火气瞬间再次点燃,心里怒道:“后面的那些老东西不听我的,如今连你也要反驳我!”
便高声道:“北军欺人太甚,每天用骑兵占据先机,让我们吃亏,今天忍不得了!”
孙得福读书过,曾是汉人的官员,连劝说:“兵书说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
北军骑兵强势,而且那赵立宽本就是北边来的,常年和辽国作战,最熟悉马战。
而我军兵多将广,步军更多。
这时候派骑兵与他们马战,根本是以己之短击人之长!
大王快让他们回来吧。
前线三万人,这几天又强抽调后方八千多人,还有陆续援军在路上。”
“可我们的伤亡更多!”
“我们的人马也更多!”孙得福立即严肃说教:“这些骑兵是跑得快,他们不是北军骑兵的对手,但能快速增援薄弱处。
只要靠着他们的增援维持住下去,周军顶多两万兵马,我们能召集四五万人。
就算伤亡比他们大,集结时吃点亏,他们迟早不是对手。
“将士劳累,已经出现逃兵了。”
“打仗哪有不累的,这是拼死活的事,说什么累不累。”
农怀威终于忍不住,怒声呵斥道:“我是南安王!带着他们起事,本王三次击败了北军的反击!
你们都要听本王的,本王已经下了军令!
你说那什么兵法,知不知道什么叫军令如山!”
他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孙得福,心里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发泄出来,甚至连他都不知道那是哪来的邪火。
愤怒?恐惧?不安…………………
他不知道。
面前年纪比他大许多的老将军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某一刻他看见对方眼中的光似乎黯淡一些。
孙得福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生硬道:“尊令,我听从南安王的命令。”
随即转身走下台,头也不回走了。
远处战场前方,旗帜随风猎猎作响,鼓号冲天,马蹄声轰鸣震颤大地,交锋已经开始了。
他睁大眼睛看着那些年轻或年长的骑兵,曾随他一声怒吼推翻朝廷腐朽官府,揭竿而起热血沸腾的人们。
全在自己的命令下,列阵齐整,互相依靠,肩并肩冲向敌阵。
他犹豫了,他动摇了,可已经来不及了。
脚下大地震动,远处战马嘶鸣,数不清的将士毫不犹豫的执行了他的命令,向前冲锋,冲向敌人,冲向死亡.......
厚重的骑兵阵列整齐向前,北军也派出他们的骑兵,却完全反过来,分得很开,如一条条灵蛇在战场上游动。
那些只披着皮甲的骑兵绕开了正面,向大道西面绕了一个大圈,远远绕开他们的骑兵,向着侧后绕去。
而正面冲过来的北军铁甲闪光,似一条条银蛇,两两成队前进,到阵前突然一前一后,也向他们骑阵的侧面绕去。
农怀威瞪大眼睛一下也不眨眼,他从来没见过这种战术。
心里生起不安。
很快不安就应验了......
北军骑兵灵活绕开他们的正面,如一条条毒蛇从侧面后方不断发起进攻,死咬着他们的骑兵方阵。
他们的骑兵想反击,但很难变动阵型,瞬间就出现了散乱。
一人慢下就会牵连大队!
而且北军骑兵很快狡诈的找到他们的反手位置,从阵型东侧接连发起反复冲击,一个个骑兵接二连三坠马。
另一边才交战两刻钟左右,北军的轻骑兵已经饶一个大圈从后方窜到东侧,不断在马背上用弓弩射击。
他们的骑兵反手根本无法还击,最东侧骑阵损失惨重,不断有人坠落马下被踩踏拖曳,沙石横飞。
终于忍受不住想掉头还击,可前面的人想掉头,后面的不知道,跑起来的马也一下停不住,瞬间撞在一块,乱成一团,人仰马翻,沙尘卷动。
北军追上去弓弩不停,或靠近乘乱用马枪刺杀,一时间最东面一阵四五百人根本抵挡不了,很快变成单方面的追杀。
混乱中有人抛弃撞在一起的马,想直接逃走。
可人根本跑不过马!
北军骑兵追在后面,一一猎杀。
最东面骑阵溃散后,周军的轻骑兵开始向西面包抄,配合一队队如灵蛇般的铁甲骑兵继续绞杀西面的骑兵。
没有起承转合,没有任何悬念,只一交锋,短短半个时辰,战场完全变成一边倒。
帅台周围将领官员看着这一切,战场上已到处是倒毙的人尸马尸,都沉默得可怕,无一人出声。
这是送死!
农怀威只觉更加头晕脑胀,自己下令让他们去送死的?
战场上已经开始全线溃败,西线两个方阵的骑兵大部分保全,开始往后逃窜,北军骑兵在后面追杀。
这时战场上突然出现大队弓手和步兵组成的方阵,他们保持阵型缓缓向前推进,但也不敢太过去,怕被自家的溃兵冲乱阵型。
只在后面山坡脚下接应少数逃出战场的骑兵。
是孙得福的军队!
北军骑兵追到山前,听到远处传来的鸣金声,纷纷不再追击,调转马头。
而在他们后方,黑压压的周军如黑色钢铁长墙,横亘东西五六里,甲光粼粼,森然冰冷,完全占据了战场上的优势地形,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农怀威一屁股坐在帅台的椅子上,抬头看看太阳已到中午,整个人如梦初醒,像做了一场梦,而今天早上的自己,他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就像是鬼上身了一般。
遥望去,对面巍峨安州城下,那杆大大的“赵”字名旗正缓缓随风摆动,如压在他心头的噩梦一般。
“赵立宽,赵立宽!”他咬牙恨恨道。
赵立宽打了个喷嚏,看着战场上的尸横遍野,少数逃窜回去的敌军骑兵,身边将士们欢呼激动。
他努力压抑心头的激动,表现得一脸镇定,以显示一切全在英明神武的大帅预料之中。
此时已不需要让敌军完全疲惫,也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了!
至此所有时机已经成熟。
此前不敢使出撒手锏,怕的就是敌人预备队,准确来说是骑兵预备队。
在五六里漫长战线上,只有骑兵才能做到及时支援。
就像斜击战术在中国古战场上很少使用。
是因为中国古代大军团作战的将领很早就有留预备队的习惯。
斜击本质上是田忌赛马,而这种战术最怕预备队及时支援,特别是速度很快的骑兵预备队。
他的战术也同理,如果精锐杀进去,撕裂阵线,但对方快速支援怎么办。
所以他一直准备把敌人打到所有部队轮番上,精疲力尽再用。
如今这个顾虑消了大半。
赵立宽不知道对方是哪根筋抽了,要用他们的短处来碰自己的长处。
但结果毫无疑问,叛军骑兵几乎全葬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