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已经记不太清那整个村庄都被黑焰吞噬的夜晚。
突然从被窝里被叫醒,有人急促的带着她穿过残垣断壁,黑夜中惨叫持续不断,最后是被环绕村子的水流吞没,滑进深不见底的黑暗水道。
她在一片泥浆中醒来,泽地的绿草鲜花被黑炎烧成灰烬,拌着死寂的水绞成黑泥,还来不及将呛人的灰清理出鼻腔和喉咙,她已经被身穿甲胄的兵士架起丢进囚车。
远方,偷跑出村游玩时能看到的擎天巨木还在燃烧,上面的黑焰混合着它喷出的火星,将天色染成紫黑色。
某种惨白扭曲的事物躲藏在紫黑色的云层里,在它的下方,一个本该穿着华丽长裙的少女笼罩在黑焰和一道道宣告死亡的雷电之中,她的周身不断有星光坠落沉入灰烬覆盖的泽地,她的血肉溃烂成泥。
隔那么远都能看见,那个女孩就像是巨人一样。
那是花神。甚至连她也罹难了。
同样坐在囚车上的人的低声交谈中,环涡村的少女知道了陨落的神灵般少女的身份。她回忆起自己漫步于泽地林间时偶然浮现的轻语,虽然未曾见面,但彼此好像已经是朋友了。
那时哭了吗?那时悲伤了吗?就连这些事梅露娜都已经记不清了。
被关押着送上大船,这些一直在村子外的山峰上看着它们往来,但从没乘坐过的大船将女孩带离了已经被毁灭的家乡。
她唯一记得的是,那天的彻骨寒意。
一切熟悉的、温暖的事物都从身边被剥离。
在地下河道漂流时,从小就能像身体一部分那样掌控的水流却冰冷得像要将自己吞噬。
一个新的世界向她张开了利齿巨口,自那之后,那种可能叫做“幸福”的感觉她再也没有体会过,往事全都模糊不清。
校场内,军士长模样的人站在一群孩子面前,拿着开了刃的铁剑挥舞着,大声呵斥。
“听明白了?你们这些戴罪的崽子!你们会在这里,是因为你们的家人长辈走上了错误的道路,他们挡在了帝国的面前!现在,你们有机会沐浴在帝国的荣光下,但能否合格,就要看你们的表现了!”
从不同途径被聚集到帝国军营里的孩子,没有任何理由的聚集在一起,自称“帝国”的大人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只想从里面挑选出“合格”者。
每个孩子都会被发配到对他们来说还过于沉重的铁剑,他们被告知要相互战斗,直到剩下最后一个站着的人。
那个人需要击倒站在场上的所有人。
“喂,脏女人,你再嚣张看看啊?”
三个强壮男孩拿着长剑靠近已经像个野孩子那样的少女。
“你们是?”
“曜,等老子把你四肢砍断,看你的臭嘴还是不是那么硬!”
当他们冲上来时,少女认出了他们是谁。
想要抢夺她的面包,而被她控制水流包裹口鼻弄得晕过去的人,反倒被她抢走了食物。
少女举起了从军士那里分配到的锈迹长剑。
梅梅,听好了,祠堂里的那些武器不要去碰??记忆里,有人这么对她说过。
为什么呢?
因为它们对于你来说,是太容易掌握的东西了,可你岁数没到,并不明白持剑的意义。
那又怎么样?还有必要去想为什么吗?
“嚯,那个女孩,很厉害。”高台上,两名军士看着从武斗转变为厮杀的各路孤儿们。
“围攻她的那三个是哪来的?”
“那个著名空盗团‘沙骸团'里的人生的孩子,他们的船被帝国战舰顺手轰沉,崽子就抓到这里了。”
“全被一剑封喉,她够狠啊。”
“不,是天赋。这个女孩的天赋太高了。”
说话的军士站起身来,有些不敢置信。
“那更好,这样的人,更能承受住歼灭者血肉的改造。终极歼灭骑士的蓝图,即将实现。”
说话的军士端起一旁的茶杯,发觉杯中的茶水正在奇异的波动。
他察觉到其中的魔力,而魔力的来源是......那个少女?
望向台下,持剑的女孩全身染尽鲜血,蓬乱刘海下,一双腥红的眸子正直楞楞的瞪着他,也看向他腰间的剑。
火焰吞没了帝国的实验基地,一个瘦削娇小的身影在蛮荒空岛的丛林里奔逃,身后追击的是缠绕蠕动紫黑血肉的畸形怪人。
快了,他们是那群“帝国”人最后的兵器,只要甩脱他们,就没有敌人了。
少女手中的早已不是破烂的长剑,而是轻易就能掀动魔力的利器。
前方是密林,她一头扎入,在追逃之中,丛林里的野兽,魔物也不断与之遭遇。
但,她有剑,这就够了。
她会受伤,有几次濒临死亡。也曾被魔物整个吞入,或差点扯掉手脚。
最后,总是敌人倒在剑下,或者被随心暴走的水流冲垮。
当再长大些,丛林中已经没有可以接住她一剑的敌人,抢来的武器也缺了刃,她试着学习开船,离开了这座岛。
要去哪?不知道,去到哪算哪。
进入蓝天后,她慢慢的知道,原来整个天空都基本被这个“帝国”拖入了纷争。他们用一种巨大的怪物到处杀人放火,忤逆他们的人都被消灭或残害。
而少女前方,阻挡她的人一样都成了剑下亡魂。
这个帝国很讨厌,我可以用剑杀光他们。
看上去只像个流浪儿的剑士少女生出了纽比斯的难民们想都不敢想的念头。
但是帝国确实很强,她虽然不在乎杀人,也没法杀死看到的每一个帝国人。
少女在纽比斯的各地游荡,修炼,战斗,为了变得更强。
“你好,既然我们都在对抗帝国,那不如一起合作?”
少女遇到了一些反抗帝国的势力。
即便是后来,她也想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愿意加入他们?
“喂,你不能这样打,你要围绕我们,有没有合作精神?你孤军深入,会害死我们的!”
这群人太弱了。
“这样,你去展露一下武力,让这些空岛安心归顺我们,顺利纳贡......不,交税,我们才能更好的反抗帝国。知道吗?公会完蛋的现在,我们要建立起新的联盟。”
还有一些人,好像目的并不是抵抗帝国。
“抱歉,帝国对你的悬赏太高了,唔呃??”
没关系,出卖者就一起死。
少女最终选择了独行,不论是与形形色色的组织团体短暂合作后又形成敌对,还是单人突破帝国的包围,她总是能在绝境找到机会,驾驭水的能力,剑术的突破,一次次在极限中锤炼她,让她更进一步。
她的名号也令人闻风丧胆,不管在哪边的组织。
只要这样就好。只要有力量,一个人也能一直?下去。
在帝国的战火没有燃烧到的一座空岛上,抱着剑躺在公园长椅上睡觉的少女在不远处的话语声中醒来。
“啊,她醒了。”
“你不是有话想和她说吗?过去吧。”
少女皱了皱眉,说话的人是一家三口,那对看着像是没有被任何人生困难烦扰过的夫妻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容,他们的女儿和自己差不多大,但是双眼明亮,单纯得像是不属于这个战火肆虐的空之世界。
“你好,你从哪里来呀?”女孩有些小心的接近。
“船舵之都。”
“你果然是岛外来的,那个停在花之丘的船就是你的吧?”
“是。”
梅梅拿捏不准眼前这个小姑娘的意图。
面对她的冷淡态度,小姑娘犯了难,她的父母推了推她的背,小声对她说了什么,又向少女微笑道:“不好意思,她只是想和你交朋友,我们这里居民很少,她没怎么见过同龄人。”
“看得出来。”少女说。
剑士少女穿着一身充满战痕的装备,有些还很不合身,身上血污与魔力烟尘也很久没有清理,风格与周围的阳光田园格格不入。
她是飞艇受损,临时闯入一片由云雾和狂风笼罩的空域,才找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想在上面休息,确实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些零散人家,完全感受不到天空中的灾劫。
“我是你们的话,不会想着交朋友,而是会准备逃跑。帝国如饿狼一样扫荡全空,这里早晚会被发现。”剑士少女说。
夫妻微笑着对视一眼,对少女说:“你饿了吧?来我们家吃饭吧?”
“你请我就吃。”少女答应得很痛快。
但是她的戒备始终没有放下。
陌生人凭什么会请一个有武器的人回家吃饭?
但事实出乎她所料,夫妇确实准备了热腾腾的丰盛家常菜,她暗中使用检测毒药的炼金指环也发现不出问题。
既然你请了,那她也没什么矜持,毫无淑女仪态的大快朵颐。
而他们的女儿,则一直问东问西。
“你带着剑,好厉害啊,你是不是那种剑骑士?”
“是空骑士和剑士,这是两种人。”她的父亲纠正道。
“我能看看你的剑吗?”
“不行。”
“我不会拿走的,我都完全不懂怎么用。”
“魔力会伤到你。”
“你刚刚说船舵之都,我听爸爸说过,那里有很多古代的造船机器,很壮观啊。”
“已经没有了,我来的时候,已经被帝国破坏了。”
“那贸易之都你去过吗?”
“也没了。”
眼前的这个同龄女孩,就像是内心里不存在对战争、毁灭的概念一样,她一边和少女说话,一边与自己的父母嬉笑。
这一家人好像完全没有对外面漫天战火的担忧。
剑士少女莫名的烦躁。
真是搞不清楚状况的一家人。
“早点逃走吧,帝国早晚会来到这里的。”
她的语气重了些,打断了夫妻和女孩之间的和谐。
女孩投来懵懂的目光,而她的母亲却问道:“能逃去哪呢?”
“他们会杀了你们。”
“我们都知道的。”女孩的父亲说:“我们本就是厌倦了过去的生活,才来这座岛隐居,但也会去外面采买物资,之前负责运货的人和我们说过外面的情况。”
“他们会杀了你们。”剑士少女又重复了一遍。
“整片天空都陷入斗争,连那么强大的空骑士公会都不存在了,光逃未必有用。与其在惶恐中死去,不如在最后的时间里,和家人一起度过。”
那个女孩虽然?懂,但是这对夫妻却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孩子,你就和我们的女儿差不多大,却肯定经历了很多战斗,你是为什么而战呢?”
“打倒帝国。”
“这我知道,我问的是,你是为了朋友吗?还是家人?或者为了实现某种自己的誓言?”
剑士少女回答不上这些问题,一直以来,她没有想过这些事。
不知为何,她想说些什么,但感觉任何言语都无法出口。
饭菜应该没有毒吧?但是心口好像出现了一点道不清探不明东西,它也没有魔力反应,但就是横亘在那。
“我要走了。”吃完饭后,少女就决定离开了。
“啊?不留下住几天吗?”女孩想要挽留这个自己的同龄人。
“我不属于这里。”
“那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叫......”
那女孩叫什么?剑士少女后来很快就忘了。
但当时,她并没有忽视这个问题。
“我叫梅梅......”
少女吐出名字的第二个音节时,不止怎地,声音不受控制的一轻,对面的女孩也没听清她说什么。
“梅?就这么简单吗?”女孩歪着头。
"......"
不知为何,少女脑海中,那些尘封在黑炎之后的记忆突然汹涌而出,在她眼前重构,曾经,爸爸妈妈说过的那个“月亮之国”的故事变得清晰无比。
故事的主人公露娜,持有着受祝福的名字,而故事的意义,她也想起来了。
“露娜......”
“梅露娜吗?真好听!”女孩子的眼睛亮了起来:“很高兴认识你,梅露娜!”
梅露娜告别了这一家人,重新开动自己那艘抢来的小型帝国战船,越过这座岛的云雾,回到外界的空域之中。
不远处,一支帝国的舰队发现了这片云雾区,正朝这里驶来,梅露娜调转船舵,穿过舰队。
帝国战舰爆破和坠落的火光甚至无法穿透云层,传递到后方的那座小岛之上。少女包扎着伤口,乘着更换的飞艇驶向远方。
......
那一天之后,梅露娜就叫梅露娜了。
不过,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身体里开始就像在丢失一些东西那样,出现了某些空洞。
可这不是病症,治愈法术完全无效,而她也不像是得病。越是有种想要找到什么,想要追寻到什么的想法,实力的进展就越发的快。
在她前面,再也没什么东西能阻挡住。
帝国的歼灭星魂?杀。
歼灭骑士,在她的剑锋下与杂兵无异。
帝国魔女?杀。
临死前,蓝发少女的哀戚和解脱无法撼动梅露娜内心丝毫。
恶魔崇拜者,杀。
拜龙教徒,杀。
观星者遗民,杀。
恶魔化身,超帷魔兽,龙之祖??
在脱离了物质和魔力维度的规则的神域之地中,梅露娜拄着剑,单膝跪地,用尽全力支撑身体,才不致彻底倒下。
她的肌肤血肉大片的剥离,若非用精炼源质替换了全身的骨骼,她的躯体早已崩解,若非精密的控水之法维持着血液的流动,她也早已死去。
在她面前是一条伤痕累累的四足双翼纯白巨龙。即便头角被斩裂,一边的龙翼被削去,依然能从巨龙的身上看到神灵般的威严。
在其他方位,还有已经倒下,气息虚弱的另一条神灵巨龙,它们皆是四足双翼,外表类似,但周身环绕着不同的纯粹元素。
“扰动世界之人啊,你一次次挑战龙神的威严,终将走上那因私欲导致世界灭亡的终局。”纯白的巨龙问。
“我是要拯救它。”梅露娜说。
“拯救世界,却来挑战支撑世界的六龙,你这凡人??”
“我还不够强,作为凡人,确实是有局限的。”
女剑圣咬着牙起身,用苍穹怒火的冰焰冻结水分形成寒冰支柱,支撑着自己站稳。
她抬起手臂,从最先陨落的火之龙那里捡来的力量形成了红的烈焰翼爪:“把你们的力量分给我,让我去凡人的限制。”
终于,一切世界之敌都已殒灭。
究竟是谁挽救了纽比斯?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终末的剑圣”,只有站到了极高的位置,才够格传颂这个称号。
然而,世界的灭亡也不可逆转。
“最多一百年,少则二三十年,纽比斯还是会毁灭。”
宛若脊骨的光柱贯彻天际,世界之楔面前,终末的剑圣和化为人形的光与暗龙站在一起。
“我不接受。”
“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儒雅男子外表的光之龙说:“你会被记录在世界之楔里,纽比斯殒灭后,若未来在群星之间有人造访,终将会知道你做过什么。”
梅露娜不接受纽比斯就这样彻底崩塌,两大维度坍缩湮灭,唯余寂静的结局。
在终极的死寂中,一定不存在她缺少的东西。
少女死死的瞪着世界之楔里世界演算的光影,身旁仅剩的双龙也慢慢意识到她可能想干什么。
“若论躯体的强横,以及掠夺来的这些东西,除了造物主的孩子外,你也是史无前例了,而和他关联越深,我们越不可能做到越界,你说不定真的可以。”
和她一样的世界中,她是做的最好的那个。
而有些世界,所谓“救世主”有着生来碾压她的天赋,甚至无法走到她这样的终局。他们有的是火之宠儿,有的是光暗骄子,在终末的剑圣看来,还是太嫩了些。
她已经失败,世界之楔内,她已经能找到新的演算世界。
咦,这个人是??
本来只是想看看他有什么特殊,明明扰动指数离其他救世主差得远,但依然很坚挺的在第一位上。
但是在不知不觉中,她就已经浸泡在一种软绵绵,热乎乎的感受中了。
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到那种缺少的东西。她甚至开始遗忘以前的感觉,甚至无从想象过去的生活。
这样不行,我得记起来,我是剑士...………
“唔,李昂,今天这些东西很好吃。”
“李昂,帮我洗澡。”
“李昂,你触碰我这里的时候,我有点不对劲,嗯?你跑什么?”
"**, #E......”
你失去机会了。
眼前浮现出梅梅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孩。
是你自己导致的。
我、我已经明白了。对不起,我不想再一次失去......
是的,梅露娜意识到,她被他给予的东西改变了。
是因为他太好,她才对那样的生活没有实感,而离开他身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最大的一个错误,对如今的她来说,那是比和世界顶点存在交锋时的纰漏还可怕的错误。
“不要,不要走!”
梅露娜猛地坐起,身上的毯子飞到远处,被魔力炉点燃了边角。
锻造间的景象在模糊的光影中逐渐清晰,而那些不知道已经过去的多久的往事画面,随着梦境的流走一齐消散无踪。
最真实的是面前有些讶异的看向自己的李昂,他瞳孔反射着自己的脸,她看到自己满脸的湿痕。
“你手是真大力啊。”李昂无奈的笑了笑。
梅露娜这才意识到,她用源质骨骼支撑的手掌一抓,李昂那个新的左手义肢的表面鳞甲已经被她捏得凹陷了下去。
赶忙收回手,少女蜷缩了一下身子,然后又唰的站了起来。
“睡糊涂了?”李昂打量着在梦里呓语然后突然惊叫暴起的这个奇怪女人,以前也没见她这样啊?
梅露娜冲刺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死死抱住,她没运用魔力,怪力是不如阿露露,但是钢铁之躯他根本撼动不了。
“我哪里都不会再去,你也不要再走。
黑发少女的脸埋在他肩头,李昂隐约听到了一点......哭腔?
这种极度违和的感觉让他刹那间不敢动弹,飞速思考后,才大概猜了几个她可能的情况。
呼出一口气,李昂放松下来,轻声问:“发带为什么没用了?不是帮你修好了吗?”
“怕再坏,收起来了。”
“东西该用就用,坏了再给你做一条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