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安堂,黄昏。
朱英踩在桌子上,踮脚整理着药柜最上层的药草。
少年身形单薄,指尖却稳如老医,将药材分毫不差地归入一个个小屉。
忽然,重重的脚步声传来。
朱英面色微变,那不是寻常患者的脚步声。
“咔嗒”
朱英手中铜秤砣轻轻落在柜台上,他保持着整理药柜的姿势,余光扫到门帘下露出的玄色快靴。
来者腰间配刀,顿时,他后颈寒毛倒竖。
“你是小郎中朱英?”为首的雄壮大汉堵在门口,阴影笼罩半个药堂。
朱英转身时已换上懵懂笑容,袖中三根银针滑入指缝:“几位爷走错门了吧?马神医出诊去了。”
他故意碰翻装艾叶的竹筛,纷纷扬扬的灰绿色叶片在双方之间落下。
“呵呵,没错,我们找的就是你。”
雄壮大汉猛地暴起,大手直抓朱英衣领。
少年看似慌乱后仰,实则腰肢如柳枝般折出诡异弧度,同时右手在柜面一样,整个人从大汉腋下钻过。
药柜上的一排青瓷罐“哗啦”倒地,各种药丸滚了满地。
“小崽子滑溜!”左侧刀疤脸扑来。
朱英突然扬手,三点寒光闪过,刀疤脸捂着眼睛惨叫。
学医时,马叔教他防身的一招。
趁乱,朱英没往后院逃。
因为院子里反而是死路,他箭步冲向临街大门。
门槛处他故意踉跄,让追兵以为得逞的?那,突然狸猫般窜出。
阳光刺得他眯起眼,但喊声已响彻整条朱雀街:“救命啊,救命!”
五个大汉追出时,少年正“惊慌失措”地撞翻街边几个小摊。
鹅黄茜红的粉末漫天飞扬,朱英急急拐进一旁的巷子。
“在那儿!”雄壮大汉一指。
少年嘴角勾起的冷笑,一闪而过。
“救命啊,救命!”他继续大喊。
五个壮汉追进巷子,七个身穿黑袍的人从两侧墙头跃下。
“站住!”
“你们是谁?”
“别废话!”
“抓那孩子!”
双方瞬间激战,惨叫声响起。
朱英看了一眼,嘴角笑意闪过,转身拔腿就跑。
他熟练的转过几条巷子,慢下来,眉头紧皱。
果然是冲我来的!
这是要杀我?还是要抓我?
至今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这具躯体到底什么身份?还特么有仇家!
不会是什么大人物之子吧?
看来,还是得继续苟着!
马叔啊,你可快点回来吧。
朱英小心翼翼的转了几圈,来到了济安堂对面的一个小院。
这是李婶家,之前他来给李婶诊过湿痛。
“朱小郎中?”李婶举着捣衣棒出来,“哎呦喂!哪个杀千刀的把你追得鞋都跑掉一只?”
“李婶,借你家躲躲。”朱英刚要解释,院外突然传来“哐当”巨响。
李婶抄起门后菜刀就往外冲:“准是隔壁张屠户又偷我家腌菜坛子!”
“婶婶,别管张屠户了。”朱英扶额,“我济安堂遭歹人了,五个壮汉追杀我。”
李婶一听,举起菜刀:“什么?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这还得了?我去跟他们拼了。”
朱英一头黑线:“别别,李婶,人家凶的很。”
“当年老娘怀胎八月还能追着里正满村跑!”李婶挥舞菜刀。
说着,手里菜刀“嗖”地飞出去,正好钉在朱英头顶的门框上。
朱英都麻了:“李婶,对方五个人,你一刀难敌四手啊。”
“好吧,先放过他们。”李婶这才收刀。
朱英上了李婶家的屋顶,这里正好能观察对面济安堂。
他在瓦片上的姿势像只蓄势待发的猫,从这个角度望去,济安堂门前的三个黑袍人,每隔半刻钟就沿着固定路线移动。
“七步巡逻路线,训练有素啊。”少年皱眉。
这些人与先前追杀他的壮汉截然不同,那些莽夫像野猪般横冲直撞,而眼前这些人,很有章法。
“小郎中你看啥呢?”李婶的菜刀突然横在眼前,刀刃上还沾着蒜末。
朱英捂脸:“我看济安堂还有没有坏人。”
“就是那几个穿黑袍的?”李婶不屑,“老娘现在就去把他们剁了,敢欺负我的小郎中?”
朱英差点咬到舌头:“李婶,你别冲动,这些人都是练家子,不是你家汉子,任你打。”
“这些人为什么在济安堂前?”李婶问。
朱英苦笑:“我也不知道啊。”
“我去问问不就知道了!”李婶不在乎道。
“别啊。”朱英汗都出来了,“太危险。”
李绅摊摊手:“我一个老婆子,有啥危险的。”
说完,她就下楼去了。
没多久,李婶提着竹篮从巷口走出,篮子里放着鸡蛋。
她大步朝济安堂走去,故意把步子迈得又急又重。
当距离济安堂还有三丈远时,她突然加快速度,一不小心撞上了门口的黑袍人。
“哎哟喂??”
竹篮脱手飞出,二十来个鸡蛋天女散花般砸在黑袍人胸前。
那个黑袍人明显愣住了!
李婶就势往地上一坐,双手拍着大腿开始嚎:“天杀的!这可是要给摊子老汉补身子的啊,你这挨千刀的,赔钱!快来人啊,这人欺负我一个老婆子啊。”
屋顶上的朱英双眼瞪大:“李婶啊,影后级别的演技。”
只见李婶的粗布头巾不知何时散开,花白头发沾着蛋清贴在脸上,异常狼狈。
她边骂边用沾满蛋液的手去抓黑袍人衣摆,眼珠子滴溜溜闪过。
“这位大娘!”被撞的黑袍人开口。
李婶的嗓门立刻拔高:“谁是你大娘!我男人瘫在床上三年,全指着这些鸡蛋换药钱!今儿要不赔钱,老娘就死在这儿!”
屋顶的朱英看得真切。
李婶手腕上那道陈年疤痕,说是那年杀猪时被自家菜刀误伤的。
但此刻她演得情真意切,浑浊的老泪混着蛋清往下淌,活脱脱就是个被逼上绝路的苦命妇人。
黑袍首领按住腰间刀柄。
朱英心中一紧,却见那人从怀中掏出个沉甸甸的织锦钱袋。
“够买十筐鸡蛋。”他将钱袋抛在李婶脚边,冷道,“再聒噪,送你见真阎王。
李婶的哭嚎戛然而止。
她以不符合年龄的敏捷抓起钱袋,指尖一掂就知道是官银成色。
方才还涕泪横流的老脸瞬间堆满谄笑:“谢谢爷,我这就给瘫子买参汤去!”
临走时还不忘把完好的两个鸡蛋塞进袖袋,麻溜的跑了。
夕阳落下,朱英像只猫儿般蜷缩在瓦片间。
好一会儿后,巷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李婶挎着空竹篮,哼着小曲儿晃了回来。
“李婶,你可真行!”朱英从屋檐探出头,竖起大拇指,“不仅全身而退,还挣了一笔。”
李婶得意地甩了甩花白头发:“那是!婶婶我年轻时候,也是一枝花。当年在这条街......”
“打住打住!”朱英连忙捂住脸,“这种事以后可别再干了,太危险。”
李婶不以为然地摊开手:“怕啥?我不止挣了钱,还摸清了他们的底细。那些穿黑袍的,是官府的人。”
“什么?”朱英差点从屋顶滑下来,急忙稳住身形,“你怎么知道?”
“喏,我扒拉那人袍子时看见的。”李婶得意地比划着,“一块黑乎乎的令牌,就挂在他腰带上。”
朱英大惊,追问:“什么样的令牌?”
李婶摸着下巴回忆:“黑得发亮,像是玄铁打的。上面刻着四个字,暗红色的,看着怪人的。”
“四个什么字?”朱英急问。
李婶翻了个白眼:“这我哪知道?我又不认字。
朱英心念电转。
玄铁令牌,上面还有四个暗红色的字,他倒是见过。
当初马天给他展示的锦衣卫暗卫令牌,就是这样。
难道那些黑衣人,是锦衣卫?
他们埋伏在济安堂对面,干什么?保护马叔?
因为马叔也是锦衣卫的暗卫。
“小郎中?你咋了?”李婶疑惑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脸色这么难看?”
朱英强自镇定,挤出一个笑容:“没事,李婶,那令牌上字的颜色,是朱砂红还是?”
“暗红暗红的,像干了的血。”李婶不假思索道。
朱英心中猜测,那就是锦衣卫暗卫,应该不是敌人。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敢回去。
“李婶,我在你家躲一躲。”他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
“好啊,你住下来都行。”李婶眉开眼笑。
乾清宫。
朱元璋正伏案批阅奏折。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快步走入,在距离御案三丈处停下,恭敬地行了大礼。
“又有什么事?”皇帝头也不抬,声音里透着疲惫。
毛骧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陛下,今日有人要劫朱英。”
朱笔猛地一顿,骤然抬头,眼中精光暴射:“什么?”
“但朱英反应够快,逃脱了。”毛骧急忙补充,“他现在躲在李婶家中。”
皇帝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可眼中的杀意却更浓:“什么人敢动朱英?”
毛骧继续禀报:“我们的暗卫与他们对上时,发现这些人训练有素。最后一名活口宁愿咬舌自尽也不肯被俘。”
“难道你们锦衣卫没查出点什么?”朱元璋声音骤冷。
“我们确定了,他们都是元人。”毛骧拜道,“属下猜测,这些人应该是探马军司。”
朱元璋声音冷得像冰:“元人的密探怎么会盯上朱英?”
“臣还在查。”毛骧身体微微发颤。
他跟随皇帝这么多年,始终还是害怕陛下发怒。
“还真是有阴谋啊。”朱元璋声音冷冷,“查!给朕查个水落石出!但是,要保护朱英的安全。”
“臣遵旨。“毛骧深深拜下,犹豫片刻又道,“今日观朱英应对,虽年幼,却机敏过人。发现异常后立即转移,还懂得利用市井妇人作掩护,完全不是一个八岁孩子能做到的。”
朱元璋面色阴沉下来。
是啊,如果朱英是雄英,那八岁的雄英可没这个本事。
“或许,他跟着马天,锻炼出来了?”他低声自言自语。
毛骧的脚步声刚消失在殿外,朱元璋手中的朱笔就悬在了半空。
他盯着那团墨渍出神。
朱英是不是皇长孙?
怎么会有探马军司去抓他?
马天会不会和探马军司有关系?
砰!
朱标手搭在大门上,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发冠都歪了几分。
“父皇!母后醒了!”太子的声音带着颤抖。
朱元璋霍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绕过御案:“醒了?太好了,咱就知道,你母后吉人自有天相。”
“我也没能进去,海勒传话说,马天正在施针,脉象已经平稳。”朱标话未说完,父亲已经大步流星往殿外走。
他急忙追上去拽住龙袍:“父皇且慢!坤宁宫现在只许马天和海勒进出,你去了也见不着母后。”
“咱就隔着窗棂看一眼!”朱元璋转身,那双常年批阅奏折的眼睛此刻亮得吓人。
朱标想起幼时父亲带他猎虎的模样,也是这般不管不顾的劲头。
“你这样闯过去,吓着马天咋办?”太子无奈地拦在廊下,“母后既已转醒,不差这一时半刻啊。”
朱元璋焦躁地搓着腰间玉带,像个闹脾气的庄稼汉似的蹲在台阶上:“他娘的!当个皇帝连自己婆娘都看不得!”
朱标忍不住笑出声,挨着父亲蹲下。
“标儿,你娘病的这几天,老子天天梦见她年轻时候。”朱元璋眼神幽幽,“那年被关,她偷藏了几个炊饼。”
“父皇,我最喜欢听你和母后的事了。”朱标凑近。
父子俩的影子在宫墙上渐渐融成一团。
坤宁宫。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前。
马皇后刚醒,要喝水,海勒服侍她喝下一杯水。
“娘娘,你可算醒了。”海勒高兴道。
“我好像做了个梦。”马皇后微微一笑,眼神悠长,“梦中,见到我爹了,哎,记忆中,我爹还是那么年轻。”
海勒放下茶杯,指了指一边站着的马天,道:“娘娘,多亏了马先生,是他救了你。”
马天上前一步,躬身一拜:“参见皇后娘娘。”
马皇后坐直了些,病容也变得端庄,目光落在马天身上。
她面色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