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园子。
春天到了,鲜花盛开,一片春色。
马天带着朱英进来,脚步便猛地顿住,朱英差点撞在他胳膊上。
两人都屏住了呼吸,望着园子中那片新翻的菜地,眼睛瞪得溜圆。
泥土被翻得松松软软,带着湿润的黑褐色,显然是刚动过的样子。
而握着锄头的那人,哪有半分九五之尊的威严?
一身半旧的青布短褂卷着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
朱元璋正弯腰抡着锄头,在挖土,每一下都砸得地面闷响,大汗淋漓,他也只抬手用袖子胡乱一抹,倒把脸蹭得更花了。
“你这土挖得什么样子?”旁边传来马皇后数落声。
她蹲在挖好的地上,手里正捏着一把菜籽,在播种。
“来,这样撒。”朱英握着他的小手教他往垄沟里撒,“要撒匀些,不然菜苗长不起来。”
她抿了几口,把飘还给朱英,“晌午别走了,留着陪爷爷和奶奶用膳。”
春风拂过,花香飘来。
门口的马天揉了揉眼:“起猛了,看到皇帝和皇后在种地。”
“小殿下,我教你地好不好?”朱英把他放在自己刚才翻好的那片空地上。
这四个字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园子里瞬间静了静。
朱允?已经一蹦一跳地要往新撒了菜籽的地里冲,朱英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了回来,稳稳抱在怀里。
“奶奶,你也喝点。”他把瓢举到马皇后面前。
“当年在和州,军粮不够,你带着兵丁开荒,种的那点豆子,还不是我帮你拾掇的?”她哼一声,“那时候你也跟现在一样,倔得像头驴,说不用我插手,结果豆子刚发芽就被虫啃了大半。”
园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马皇后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你想起什么了?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朱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
她眼前闪过以前的春天,也是这片园子,也是这样暖融融的日头。
马天翻了个白眼:“《礼记》有云,‘天子亲耕于南郊,以供斋盛’,那是礼。姐夫你这在后宫园子里刨土,算哪门子的礼?天子当躬耕于天下,而非囿于这方寸菜园。”
朱元璋看着她动作,嘴角撇了撇,却没再反驳,只是重新拿起锄头,动作却明显放轻了些,锄头落下的角度也调整了,尽量让土块小些。
朱元璋手里的锄头顿在半空,马皇后撒种子的动作也停了,连一直专注碾土的朱标都抬了头,目光落在朱英脸上。
朱英牵着朱允?的手,在柳树下追逐,朱允?笑得咯咯响,小短腿跑得飞快。
“小殿下。”朱英深吸一口气,柔声纠正道,“我是朱英哥哥。”
吕氏的手在半空,随即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
马皇后手里正捏着把菜籽,眼睛一瞪:“你懂啥?皇帝皇后咋就不能种地了?”
他捞起木瓢,满满舀了一瓢,沿着垄沟跑向朱元璋。
他弓着腰顺着垄沟往前挪,小锄头起落间,把那些没敲碎的泥块,碾细,动作熟稔得像个老农。
朱允?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眸慢慢垂下去,小声应了句:“哦~”
朱元璋嘿嘿笑了两声,冲朱标招手:“标儿,陪老子杀两盘。”
朱元璋冷哼一声,转身继续往土里撒种子,只是嘴角却悄悄往上翘了翘。
他望着眼前这片熟悉的土地,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些模糊的碎片。
马天上前,嘴角噙着笑看向那对满身泥土的帝后:“姐姐,姐夫,这皇宫里头种庄稼,古往今来,怕是独一份了。换了别家帝王,怕是连锄头长啥样都不知道。”
马天这才明白,原来今天是朱家劳动日。
马皇后瞥了他一眼,嘴角偷偷往上扬了扬,手里却不停,抓起一把菜籽,均匀地撒在垄沟里。
朱英正专心地把一块硬土敲碎,头也没抬地应道:“没有啊。”
“呸,老东西嘴硬!”马皇后拿起手边的小锻头,往他刚挖的那片土上敲了敲,“当年你种的是山坡地,咱家园子是熟土,能一样?”
吕氏立刻笑着上前:“母后是要亲自下厨?儿媳正好学学手艺,给你打下手。”
只见朱标熟门熟路地走到石阶边脱鞋,青布袜子往石头上一搁,光脚踩进泥里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弯腰抄起一把锄头就开始碾土块,动作竞比马天还利落。
“小子,你来帮忙啊。”他笑着抹了把嘴,把瓢递回去。
“哎哎,姐姐,我这细皮嫩肉的,哪干过这话?”马天上虽抱怨,却乖乖卷起了袖子,“怎么播?”
马皇后悄悄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抬头一看,只见朱标带着吕氏,还有朱允?,朱允通过来了。
朱允?站在泥地边,目光在黑黢黢的泥土上扫过,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显然对这脏污的地面满是嫌弃。
朱元璋刚直起身,听见这声“爷爷”,脸上的线条瞬间柔和。
朱英转身跑回水桶边,又满满舀了一瓢,转身奔向马皇后。
朱允?立刻挣脱吕氏的手,迈着小短腿就往田垄跑。
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把土块敲碎,手指在泥土里扒拉着,把碎石子捡出来:“种子要的是暄土,你这跟夯地基似的,是打算种石头呢?”
“你也跟老子掉书袋?”朱元璋气得瞪眼,“天子亲自刨土,才知道一粥一饭来得多不容易!才知道百姓为啥会为了半亩地拼命!你当坐在金銮殿上看奏折,就能懂这些?”
朱元璋直起腰,把锄头往地上一拄:“你懂什么?咱在乡下种地时,你还在郭子兴府里做你的小姐呢。这土得带点硬气,太碎了不经旱。”
他直勾勾地看着朱英的背影。
“啊?”朱英被马皇后问得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想起啥?没啥啊。可能我失忆前,也在自家地里种过吧?”
说着亲自示范,指尖捻着种子,均匀地撒在垄沟里,动作熟练得像个老把式。
见朱元璋又一锄头下去,土块溅得老远,她忍不住搁下种子:“看看你这垄沟,歪歪扭扭的像条长虫!还有这疙瘩,不打碎了,种子埋进去怎么生根?”
朱标走过来,弯腰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朱允?这才不情不愿地拿起小锄头。
朱标刚要拱手行礼,就被马皇后扬手打断:“别整那些虚礼,赶紧下地。”
马皇后连忙喊:“慢着点,别踩了刚播的种子!”
“那是虫害!跟咱种得好不好没关系!”朱元璋立刻接话,“再说后来补种的麦子,不是收得挺好?”
“小殿下,来。”朱英见状,冲那个跃跃欲试的小男孩招招手。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去,马皇后别过脸,用袖子悄悄擦了擦眼角。
话音刚落,他自己也愣住了,小锄头停在半空,眉头慢慢蹙起来,“可......可我好像来过这里种地似的。这土的劲儿,这锄头的轻重,好像在哪儿试过。”
朱允?独自站在石阶边,小手背在身后,看着两人疯闹,小脸绷得紧紧的。
马皇后没再骂他,只是把手里的种子递过去一把:“拿着,顺着这沟撒匀些。”
“姐夫你厉害,行了吧?”马天撇撇嘴。
朱允?眨巴着大眼睛,脆生生喊了句:“雄英哥哥!”
朱英却直接跑了过去,来到地旁边的一个水桶旁。
马天学得笨拙,菜籽要么撒成一团,要么漏得满地都是。
“我来搭把手。”
他接过瓢,仰头就喝。
朱允?咬着唇,不情不愿地脱下鞋,脚刚沾到泥土就猛地缩了一下,引得朱元璋又瞪了他一眼。
朱元璋乖乖接了,指尖捏着细小的菜籽,眼神专注得像是在批阅奏折。
也是这样暖融融的春日,他好像真的牵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在泥地里追着蝴蝶跑,手里还攥着根刚摘的黄瓜。
那孩子不怕泥不怕累,光着脚在垄间跑,裤腿卷得老高,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蛋上沾着泥,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他说着,放下锄头,蹲下身,学着马皇后的样子用手去掰土块,粗粝的手掌在黑土里翻弄。
朱允?的小手被他包着,咯咯笑着说:“雄英哥哥,以前你也是这么教我的!就在这儿,你还说等菜长出来,第一个给我摘黄瓜!”
“父皇,可不带悔棋的。”朱标笑着应了。
马皇后放下手里的菜籽,笑容慈祥:“慢点跑,当心摔着。”
她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挑,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热络。
马皇后把一捧菜籽塞进马天手里,教他怎么撒得匀:“手要抖着点,别一堆堆的,不然长出来挤得慌。”
别的皇子皇孙见了泥土就躲,唯有雄英总追在他们老两口身后,说要学着种出能填饱肚子的粮食。
马天嗤笑一声:“姐夫这话就矫情了。你是天子,天下的菜蔬鲜果,哪样不能往宫里送?别说刚摘的黄瓜,就是岭南的荔枝,西域的葡萄,只要你说一声,准能摆在御案上。犯得着自己挥锄头沾一身泥?”
“干活干活!愣着干啥?”朱元璋走到朱允?身边,用脚尖点了点地面,“你也学着点,别整天就知道捧着书本!”
“让他们自己来!”朱元璋瞪眼,下巴往朱英那边一点,“看看人家朱英,哪用得着旁人伺候?”
他手里的菜籽撒得歪歪扭扭,显然没刚才那么高兴了。
“我不饿。”朱英把瓢放进水桶,转身就往田埂边的石阶跑。
朱元璋手里的菜籽撒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马皇后见状,瞪了马天一眼:“你也别站着说风凉话,过来搭把手播种。”
他从墙角拎起那把比他胳膊还短些的小锄头,掂量了两下,竟稳稳地抡起来,对着地上的土块轻轻一敲,那土疙瘩就碎成了细屑。
没人瞧见她垂眸时眼底掠过的那丝冷意。
吕氏站在田埂边,看着朱英和朱允?凑在一起有说有笑,又看了看自家儿子那副别扭的样子,眼中凌厉闪过。
......
马皇后被她说得笑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转头又冲朱元璋等人瞪眼,“你们这些老爷们,该下棋下棋,该唠嗑唠嗑,别来厨房碍眼。”
马皇后直起身捶了捶腰,扬声招呼:“都别走了,今天就在坤宁宫用膳!”
他动作麻利得不像个九岁孩子,先脱了布鞋往石阶上一摆,露出的脚丫子在泥地上踩了踩,又利落地卷高裤腿,最后把袖子撸到胳膊肘。
“朱英。”朱元璋问,“你学过种地?”
马皇后刚要埋土的手也顿在半空,眼睛微微睁大,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垄间的泥土软乎乎的,他跑起来有些踉跄。
一个时辰后,最后一把菜籽终于撒进了垄沟。
马天靠在廊下柱子上,看着这一幕笑了。
小小的朱雄英也是这样,脱了鞋光着脚丫跑来,先是给挥锄头的爷爷送水,又给撒种子的奶奶递帕子,然后抢过那把小锄头,奶声奶气地说“皇爷爷皇奶奶歇着,雄英来帮忙”。
“你懂个屁!”朱元璋满脸得意,“咱是会耕种的天子,这叫啥?这叫本事!古往今来的皇帝,哪个能像咱这样,拿起锄头能种地,放下锄头能治国?独一份!”
吕氏站在田埂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咬着牙撸起袖子,又蹲下身想给朱允?卷裤腿。
正忙碌着,脚步声传来。
“就是!”朱元璋立刻直起腰帮腔,“自己种的菜,摘下来洗洗就能下锅,比御膳房那些摆样子的新鲜多了。还有瓜果,摘了就吃,多新鲜。”
朱元璋看得直皱眉,忍不住在旁边指点:“笨蛋!跟喂鸡似的!”
“爷爷,喝口水。”他仰着小脸递过去。
这是马皇后定下的,皇子皇孙都要学着种地。
这皇家,也有了几分烟火气。
朱英似乎没感到什么不妥,低头看了眼朱允?,这孩子眉眼弯弯,笑得一脸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