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人声鼎沸、黄沙漫天的石漠城街头,在无数道或好奇,或敬畏、或麻木的目光投在这对相拥的兄弟上。
看着萧炎身上云岚宗的服饰,往昔曾与萧鼎带领的佣兵团有过过节的人心中浮现恐惧,另外有心之人则在想着该怎么与接触获得好处。
不知过了多久,萧鼎才缓缓松开手臂,但一只手依旧紧紧抓着萧炎的手腕,仿佛生怕一松手,弟弟就会消失。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上下打量着萧炎,当他再看到小弟那双空洞的瞳孔时呼吸瞬间一滞,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抓着他的那只手更紧了几分。
萧鼎没有问云韵是萧炎的什么人,也没问他为什么会来到这片危机四伏的沙漠,只是简简单单的吐出一句话。
“走,回家。”他的声音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无视周围各种视线,萧鼎坚定不移地带着萧炎回家。
所谓的“家”,不过是漠铁佣兵团在石漠城驻地的一间简陋石屋。石屋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粗糙的木桌,几把椅子,墙角堆放着一些武器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皮革、汗味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息。
看了眼角落堆积起来烟袋子,萧炎目光转回萧鼎身上,默默地注视着这位变化巨大的汉子。
看着他拿出一些烟叶点燃,在那里吞云吐雾,察觉到自己的目光,他这时才想起屋内还有一人,立马将烟叶熄灭,垂头低语。
“不要学我。”
大哥变了,过去他最反感的就是烟叶这类会让人上瘾的事物,说是会让人精神分散,可是如今他却将抽烟叶当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可是,谁又没变呢?
那一场大火,烧死的不仅仅是一座城和上百万条生命,同样烧死了一个热血少年。
萧炎再也不回过去那个模样了。
一人缩在角落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他些许安全感,一人沉寂的宛若一具尸体,蚊虫叮咬在身上也不在意。
兄弟二人静静注视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或许是在享受这一刻短暂的安宁。
昏黄的油灯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暗影,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扭曲。
良久,萧鼎脸上豁然露出一个笑容,笑道:“明明在书信上话那么多的,怎么见了面反倒一句话说不出来?”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突然来到石漠城?云岚宗是个好地方,可比这座充满风沙的小城好多了。”
萧炎沉默了一下,然后将自己拜师云韵和寻找异火让焚决进化的事情告诉给萧鼎。
听到他竟然拜了一位斗皇为师,功法又那么神奇,萧鼎浑浊泥泞的瞳孔中亮起来一丝名为希望的光,可很快就又消散。
“小炎子。”
萧鼎向呼唤了一声萧炎,声音中透露出疲惫、悲伤、痛苦,他说:“回去吧。”
他艰难地站起身,脸上是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平静,他的目光落在萧炎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看透世情炎凉的苍凉。
他迈出脚,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萧炎身前,两只不算壮实的胳膊重重地抓在萧炎的肩膀上。
“小炎子。”萧鼎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砂纸上磨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听哥一句话,把乌城的事,把爹......把族人的事......都死死地埋在心里!埋到最深处,烂在肚子里,再也不要挖出来!永远不要
想着报仇两个字!”
他顿了顿,眼神疲惫而沉重,如同背负着万仞高山,带着一种被残酷现实彻底磨平了棱角的绝望。
萧鼎未曾见过那道吞噬乌坦城的火光,但他从加帝国和云岚宗自始至终都不敢对这件事追究以及周围几个帝国息事宁人的模样能看出来。
他们的仇人很强大!强大到不可思议!
远不是斗皇、斗宗这个层次可以抗衡的!
萧鼎已经失去了父亲、母亲、族人,再也不能失去萧炎这个小弟了!
他把仇恨深深地埋进泥土里,用脚将土壤跺实,用烟叶麻醉自己的精神,不敢对这件事抱有任何深思的念头。
萧鼎同样希望萧炎能够像自己这样做。
萧鼎目光灼灼、带着近乎哀求的恐惧盯着他,仿佛要通过这目光将自己的意志刻进萧炎的骨子里:“活着!小子,好好活下去!带着爹,带着萧家所有人的份,活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忘掉仇恨,就当...就当你只是侥幸
逃过了一场天灾!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安全!才能...才能让萧家的血脉延续下去!”
“爹他一辈子都渴求突破斗灵,现在的你就拥有着爹未曾有过的希望,你是云岚宗宗主的弟子,有着似锦的前程未来,你甚至可以成为比斗灵更强的斗王、斗皇!”
“你也可以拥有一个贤惠温柔的妻子,在之后甚至会有一个两个三个乃至于更多的孩子,萧家会在你手上重建。’
他口口声声都是在描绘这个未来多么美好,多么幸福,就是希望萧炎能够回头,离开这里,回到云岚宗。
可是萧炎抬起头,看的却是大哥眼中那深切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那是对强大到无法理解的未知力量刻骨的恐惧,是对再次失去最后两个亲人的巨大恐惧。
那目光像针一样刺在他心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烙铁,烧灼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说“血仇岂能不报”,想说“爹和族人的血不能白流”,但看着大哥那布满血丝,充满哀求的眼睛,看着他那被风霜和痛苦彻底改变的面容,所有的话都更在了喉头。
最终,他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两只手搭上萧鼎压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在对方越发苍白的脸色中用力将抓下。
萧鼎踉跄地倒退步,险些摔倒在地上,他捂着脸庞,掩饰着此刻的痛苦和无助。
最终,他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
瞳孔中布满一根根血丝,萧鼎笑道:“我可真是个无能的兄长啊!”
他的笑声中充满了对自我的嘲讽,可是随着笑声越发的低落,浑浊的泪水挂上脸颊。
萧炎不知道该怎么劝慰,或许他也没有任何资格去劝慰。
转身打开屋子的门,看到不远处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背对着他向着天上明月一口又一口喝酒,旁边地上已经有了数个酒囊躺着。
轻轻关上屋子的门,萧炎走到那个背影身后,轻声开口道:“二哥。”
听到这个声音,那个背影狠狠一颤,缓缓转过头露出一张已经让萧炎认不出来的脸,唯有对方的声音依稀还能听出来,这就是他的二哥萧厉。
萧厉淡淡地看了眼紧闭的石屋,嗤笑一声后目光落到萧炎身上,说道:“是小炎子啊。”
啪!
一个鼓鼓的酒囊落在萧炎脚边,只见萧厉放声大笑道:“来!陪二哥喝!你难得过来一趟,我们今晚不醉不归。”
萧厉仰起头,将手中皮囊里最后一点浑浊辛辣的液体狠狠灌进喉咙,那灼烧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像吞下了一团火炭,他发出剧烈的咳嗽。
萧炎捡起酒囊坐到萧厉身旁,学着他的模样将酒液尽数灌入嘴中。
“咳咳咳!”
酒液直接从鼻腔中喷出,他捂着脖子大声咳嗽着,酒液和口水混合的液体从嘴角淌下。
萧炎很少喝酒,他不喜欢那股辛辣、刺激的感受,每次都是浅尝为止,从未像这次一样喝过。
事实证明,他并不适合。
一旁的萧厉看着他的模样顿时放声大笑:“小子你还是不行啊!”
又是狠狠灌了一口,他摇晃酒囊发现已经空了之后狠狠将之甩飞出去,又重新拿出一只新的。
然而萧炎却将之夺了过去,萧厉下意识地抓了抓手,怔怔地看着萧炎。
只见萧炎把酒囊?向远处,沉声道:“别喝,你醉了,二哥。”
听到这句话,回过神的萧厉嘴角一勾,捧腹大笑。
“醉?我?哈哈哈!”
“小子,真正醉的是你大哥萧鼎啊!”
“他不喝酒,却用烟叶那些糟践玩意儿麻痹自己,妄图让自己遗忘仇恨这东西。”
“我呸!”萧厉对着石屋狠狠吐了口唾沫,怒声道:“他就是个懦夫!我不希冀他能够报仇,可他却连仇恨都不敢想,浑然忘记自己是爹的儿子这件事!”
萧炎从不知道自己大哥和二哥的矛盾竟然如此之深,在萧厉回眸的那一瞬他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没有半分被酒液侵蚀的浑浊,有的只是刻骨铭心的仇恨。
在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间,那双眼睛中亮起了光,刚刚萧鼎眼中同样有这种光,唯一不同的是后者转瞬即逝,前者却宛若一道黑夜中的篝火熊熊燃烧。
萧炎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后退,只是本能觉得自己不能离那道火焰太近。
“他对你说了什么?好好活下去?忘掉仇?”萧鼎低吼着,声音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在砂砾上摩擦,充满了浓烈的讥讽和无法化解的怨毒。
“放屁!全是放他娘的狗屁!”
他双手痛苦地插进自己凌乱油腻的头发里,用力撕扯着,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无处宣泄的绝望而剧烈颤抖,像一头被困在绝境、濒临疯狂的野兽。
“大哥他太天真了!被吓破胆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你放下刀,放下恨,别人就会放过你吗?啊?!萧家倒了!我们就是砧板上待宰的肉!是沙漠里谁都能踩一脚,吐口唾沫的沙蜥!是丧家之犬!”
萧厉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两簇燃烧着疯狂和不甘的鬼火,死死地钉在萧炎脸上。
“小炎子?”萧厉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更强烈的情绪,那是一种看到同类,看到同样背负血仇的兄弟才有的共鸣与扭曲的激动。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跄着逼近萧炎,近乎贴着他,比他高半个的头颅透露紧紧贴在他脸上,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汗臭和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喷在萧炎脸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萧炎:“你告诉我!凭什么?!凭什么那些高高在上的杂种就能像碾死蚂蚁一样决定别人的生死?!凭什么我们萧家几百年的基业,几千条
活生生的人命,说没就没了?!就因为他们更强?!拳头更大?!”
“是啊!就是这样!这就是斗气大陆!这就是盘旋在斗气大陆之上万古不变的真理!”
他猛地抓住萧炎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萧炎,仿佛要从他眼中找到答案,找到认同,找到那足以焚毁世界的怒火:“真理只在强者的拳头上!我们能够苟活全凭他们心情好时的一句话,他们
心情不好时就会像踩路边杂草一样把我们踩死!”
“弱者渴求公平,强者赐予公平。”
他发出一声如同夜枭般的惨笑,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嘲讽:“狗屁的公平!这他娘的是公平吗?!”
萧厉地每句话,每个字都宛若一只只鬼手般狠狠地撕扯着萧炎身体上的伤痕,将他抓的血痕累累,把他弄得遍体鳞伤。
萧炎心中在想着那两个字。
公平?
这片大陆,何曾有过公平?!
强者肆意践踏规则,生杀予夺,视万物为刍狗!
弱者如蝼蚁,只能引颈就戮,连悲鸣都显得奢侈,连仇恨都成为奢望!
这就是斗气大陆运转了亿万年的铁则吗?
这就是他们必须接受,必须跪伏,必须遗忘血仇的真理吗?
一道狂暴的,足以烧毁理智的火焰在萧炎的眼底燃起,他的愤怒,他的仇恨驱使着他对这所谓的真理产生质疑,冲击着心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堤坝!
转身迈开脚,萧炎跑了,萧厉的模样令他恐惧,让他不敢面对。
他奔向石漠城泛着恶臭的巷子。
屋内、屋外、巷子,兄弟三人截然不同的痛苦割裂了石漠城的夜晚,清冷惨淡的月光显得那般支离破碎。
兄弟相逢?或许不相逢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