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渊凝视庙宇深处那片幽森,说道:“我瞧见林姑娘在那里面,咱们也进去罢。”
上官楚辞闻言,秀眉微蹙,讶道:“什么?林姑娘竟已在里头了?那镇魔司的其余人手呢?”
陆沉渊摇了摇头,道:“那便不知了。方才电光石火,我只瞥见她怀中宫灯里那一缕苍白火焰,一闪即逝,想来是不会瞧错的。”
此言一出,那百炼宗的程萧山已是面色发白。
他偷眼了那庙堂深处,但见廊柱森森,香烟缭绕,瞧来不似神佛净地,反倒更像是什么妖魔的血盆大口,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程萧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对着众人讪笑道:“陆掌柜,楚公子,要不你们几位进去?我与师妹......还有这位小师父,便在此处为诸位望风接应,岂不甚好?”
他心中盘算得清楚,这庙宇中庭虽也诡异,然则天光尚能照入,又兼人多,纵然那些个信众神情癫狂,终究还带着几分活气。
若是当真入了那幽深殿宇,四下里漆黑一团,天晓得会从那梁柱背后,神龛暗影里,钻出些什么吃人的妖魔鬼怪来。
哪知他这番话说完,那知非和尚却只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神色平和地道:
“楚公子方才言道,既来之,则安之。小僧亦作此想。”
程萧山瞧着他那副浑然不惧的模样,心中暗骂:“好个不知死活的秃驴!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当我这声‘陆掌柜’是白叫的么?掌柜可是喜怒无常的真魔头,艺高人胆大,他不怕死便罢了,你竟然也要掺和进去!”
他正待再劝,却听得身旁自家师妹姜映雪,忽地开口道:
“我也进去。师兄若惧,在外等候便是。”
“哎?师妹你……………”
程萧山一听,登时急了。
他师妹自幼便是个有主意的,寻常言语,如何劝得动她?
而且他隐隐觉得姜映雪似乎也藏着什么心事,只是不愿与自己分说。
只是他若当真留在此处,教她一人犯险,这师兄二字,又如何担待得起?
更何况,这外头虽是瞧来敞亮,然则若只余下他孤身一人,这满庭的疯癫信众,却比那殿内的妖魔,更要可怖三分。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终是一咬牙,一跺脚,道:“师妹既去,我又岂能独留?好!那我也同去!”
陆沉渊将这几人神情尽收眼底,只无奈地摇了摇头,当先朝着那庙宇深处行去。
程萧山缀在队末,心中兀自打鼓,只觉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山火海之上。
当他将将跨过中庭,迈入那正殿门槛的一刹那,忽觉脸颊之上,微微一凉。
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入手处一片湿润。
是雨。
他抬起头,只见那天光本就阴沉,此刻竟是飘起了细密的雨丝。
雨丝斜斜,自那高高的天井洒落,打在廊下的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细微的水花。
这雨来得无声无息,却教这本就阴森的庙宇,更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凄冷。
白日之下,正殿之内却也并无多少光亮,只凭着那数十盏长明灯与信众供上的香火,勉强撑起一片昏黄的光线。
一入此间,陆沉渊便觉浊流气息愈发浓郁,引得他体内那头凶物又自蠢蠢欲动。
他对此倒也不以为奇,只依着平日之法,暗自运转心法,调匀呼吸,将那份躁动强行压下。
一行人行于殿中,只见两侧石壁之上,绘满了斑驳的古老壁画,记叙的皆是那东海龙王显圣的神迹。
这第一幅壁画,画的便是千年之前,龙王于东海之上显露真身,但见云海翻腾,霞光万道,一条神采奕奕的五爪金龙,从云中探出半个身子,龙口微张,仿佛正发出震天龙吟。
其下海面,万鱼来朝,密密麻麻,蔚为壮观,岸边更有无数百姓,黑压压跪倒一片,对着那云中神龙,顶礼膜拜,神情之中,满是感激与敬畏。
那画工瞧来也是个中高手,笔触苍劲,虽历经千年风雨,那龙身上的鳞甲依旧片片分明,威严之气,扑面而来。
正自出神,忽听得身侧传来一阵稚嫩的童声。
陆沉渊循声望去,正是方才于庭中相遇的那对父子。
那孩童扯着父亲的衣角,仰着小脸问道:“爹爹,这便是龙王爷么?”
他方才于庭中受了惊吓,一张小脸有些苍白,然则此刻见了这般威风凛凛的神龙画像,眼中那份恐惧,倒也淡了,换上了几分好奇与向往。
那汉子“嗯”了一声,道:“是啊,便是有龙王爷赐福,方有咱们镇海川今日的安康。”
只是他此刻再言及此事,那份自豪之情,却似比方才在庙门前,弱了不少。
那孩童瞧了瞧壁画,又瞧了瞧父亲,忽又低下头,小声道:
“那爹爹跟娘亲,也会变成方才外头那些叔叔伯伯的模样么?我......我不想瞧见你们变成那般模样。”
汉子闻言,身子一颤,竟是默然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他方才蹲下身子,将那孩童紧紧搂住,哑声道:
“莫要再乱说,一会儿你乖乖瞧着便是。”
陆沉渊瞧着他那张写满了挣扎与痛苦的脸,仿佛能听到他心中那份坚持了半辈子的信仰,正在动摇的声音。
一边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神?信奉,一边是自家骨肉至亲的安危,这般两难之境,教他一个寻常渔夫,又该如何抉择?
陆沉渊心中亦是暗自一叹,正待收回目光,眼角余光瞥见身侧的上官楚辞,正自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面前那幅古老的壁画,神色之间满是凝重。
陆沉渊心头一动,压低了声音问道:“楚公子,可是瞧出了什么?”
上官楚辞闻声,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她转过头,迎着陆沉渊那探询的目光道:
“陆兄,我此刻方才确认,情况与我想的大不相同。这里头的水,只怕是比咱们先前料想的,还要再深上不少。”
陆沉渊听她此言,心头不由一凛。
他想到方才上官楚辞那句“不可说”,立时便已知晓,她此番言语,乃是以迂回之法,点醒自己,这壁画之中,定然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千年前的神迹便有问题......这镇海川诸多百姓的信仰根基,难道从一开始,便是一场骗局不成?”
便在陆沉渊心中波澜起伏之际,他目光一转,忽地落在了不远处另一幅壁画之前,静静站着的一道身影之上。
那是个中年男子,身着一袭看不出料子的华服,正自负手而立,仰头观画,神情专注。
陆沉渊本也未曾在意,然则目光落在他腰间,却不由得瞳孔微微一缩。
只见那人腰带之上,悬着一枚奇特的牌子,其上以亮银细丝勾勒出九州的四海八荒,而牌子正中,嵌着一枚眼睛般的细小晶石。
这腰牌......好生眼熟......
陆沉渊眉头紧锁,只觉此物似在何处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他凝神细思,脑海之中,忽地闪过一张与师父司徒交谈过后,流露出几分恭谨的脸来。
是那位自称皇家采办奇珍的商人周衍。
那日于客栈之中,他腰间所悬,也是这样的一枚腰牌......
这二人瞧来并无干系,身上这信物却是一般无二。
这腰牌,究竟是何来历?
陆沉渊正凝神思忖,脑海之中忽地响起一道沉稳的传音:
“是钦天监的人。”
这声音来得突兀,陆沉渊心头猛地一凛,已知是那藏于暗处的玄衣护卫沈归舟,以神念传音示警。
“钦天监?”
他心中念头急转,霎时间只觉许多先前未曾想通的关,于此刻豁然贯通。
却不料那周衍竟然是钦天监的官员。
不知道师父究竟与他说了些什么,竟能教这等朝廷要员,也露出那般恭谨之色......
此念方生,他又立时警醒,知眼下非是深究此事之时。
“钦天监乃大周仙朝观星察异、镇抚龙脉的要害衙门,其人既现身于此,足见这龙王庙的异状,早已落入朝廷眼中。如此说来,我等此行,或可得一强援。”
于这般龙潭虎穴之中,能多一分可借之力,自是天大的好事。
他心中方自生出几分欣喜,抬眼望去,却见那华服男子似是察觉了他的注视,也于此刻缓缓转过身来,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地与他对在一处。
四目交错的一刹那,陆沉渊只觉呼吸骤然一滞,他感觉到一股磅礴浩瀚却又阴邪至极的浊流气息,自那男子身上狂涌而来。
那气息之盛,竟比初见那妖道李真人之时,还要惊心动魄!
陆沉渊猝不及防,只觉体内那头本已被他强行压制住的凶物,受了这股强大的气息引动,一时按捺不住,掌心一阵剧痒,那几只猩红的妖眼“骨碌碌”的便要自皮肉之下破将出来。
与此同时,怀中那具木偶娃娃,亦是有所感应,发出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女孩哭泣之声。
陆沉渊暗道不好,连忙调匀呼吸,默运师父所授的那套无名心法,将那几欲破体而出的道化之象,死死镇住。
他这才定睛看去,只见那华服男子约莫四旬年纪,颏下三绺长髯,飘然胸前,一双眸子深邃难测。
对方身上穿着的华服,以银线密密绣着周天星辰、河汉图,在烛光映照之下,仿佛星光流转,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虽然看不出此人修为的深浅,然而陆沉渊心中,却已生出一个强烈的预感??
此人的修为,怕是还在那妖道李真人之上!
他心中紧张到了极点,不知方才那一刹的异状,是否已被对方瞧出端倪,只得强自镇定,将所有心神,尽数收敛。
哪知那华服男子脸上却无半分异色,只淡淡一笑,语声温和,缓缓开口道:
“年轻人为何这般瞧着老夫,可是老夫身上,沾了什么不洁之物么?”
陆沉渊闻言,心头不由得“咯噔”一下。
此刻他已经没有了突然见到朝廷人员的惊喜,反而充满了高度的警惕与戒备,他怀疑这位所谓的钦天监官员,也是浊流掌灯人。
“却不知是那浊流邪教已然渗透入朝廷中枢,还是这钦天监之内,本就藏污纳垢,另有玄机?”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于他们眼下这般处境,皆是大大的不妙。
为今之计,唯有佯作不知,静观其变。
陆沉渊脸上神情不变,只恭敬一抱拳,不卑不亢地道:
“晚辈只是见前辈气度非凡,不似这镇海川本地之人,却未曾想,也会来这龙王庙中进香。”
那华服男子闻言,无须一笑,道:
“既是来这镇海川观潮,又哪有不来瞻仰一番此地百姓所信奉神明的道理?”
便在此时,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旁传来。
却是那上官楚辞将手中白玉折扇轻轻一摇,缓步上前,对着那华服男子微微一福,似笑非笑地道:
“前辈既来此瞻仰,想必已将这镇海川万民百态,尽收眼底。如今却只在此处静观壁画,倒教晚辈好生不解。”
“却不知是前辈心中早已有了计较,还是那百姓们所历之苦痛,在前辈眼中,不过是癣疥之疾,不值一提?”
她这番话,看似迂回,实则锋芒暗藏,几乎点出她已知对方真实身份。
陆沉渊在旁听着,亦不禁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华服男子似乎没有听出上官楚辞的弦外之音,只是微微一笑道:
“众生皆有命数,我不过只是寻常商贾,这位公子高看我了。”
话音落下,他意味深长的望了陆沉渊一眼,拱了拱手,便径自朝着庙宇外走去了。
陆沉渊与上官楚辞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忌惮。
方才他凭借对浊流的敏锐感应,觉察到对方身上的异样,想必上官楚辞也通过逻辑之火发现了一点端倪。
他有许多话想要跟上官楚辞交流,只可惜他并不会传音之法,此地又险恶复杂,不能够说的太多,免得招来龙王庙内其他存在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