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天还没亮,王秀兰就来到了熟悉的七号车间。
和这里相比,那个新车间和新车间里三台并联的进口电子提花机,才像是做梦一样。
七号车间,没有丰厚的夜班补贴、没有工作两小时强制带薪休息十五分钟的规定,没有休息室,更没有免费的茶水和热腾腾的肉包。
七号车间,空气中弥漫着棉絮和机油混合的浑浊气味,光线昏暗,老旧的国产织布机像一排排钢铁怪兽,发出震耳欲聋、毫无韵律的咆哮。
王秀兰回到了最基础的岗位??“断线巡查”。
她的工作,是在三条长达五十米的生产线之间来回穿梭。
眼睛必须死死盯住上千个高速跳动的梭子,一旦发现有断裂的纱线,就要立刻冲过去,在机器不停止运转的情况下,用最快的速度将线头接上。
这对眼力和体力都是巨大的消耗。高强度的巡视让她头晕目眩,刺耳的噪音让她耳鸣不止。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口罩,黏在脸上又痒又闷。她的后腰在工作不到两个小时后就开始隐隐作痛,那种熟悉的、被磨损的酸胀感又回来了。
在这里,没人关心你的技术,只关心你的速度。一个面目模糊的工头抱着手臂站在过道尽头,像监工一样盯着所有人,眼神冰冷。
中午十二点的铃声响起,不是解放,而是另一场战斗的号角。
十五分钟的午餐时间。
王秀兰随着人潮,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向食堂。
没有排队,所有人乱哄哄地挤在窗口,将自己的不锈钢饭盒递进去。
掌勺师傅面无表情地挥动大勺,一勺寡淡的白菜豆腐和一勺米饭,“哐当”一声砸进饭盒里,菜汤溅得到处都是。
她端着饭盒,在嘈杂的人群中找到了工友李姐。
李姐比她大几岁,是七号车间的老“缝纫工”,负责将织好的布料缝合成按摩服,一干就是十年,听工友说,李姐也曾经辉煌过,不知道为什么在基层干了这么久。
对王秀兰来说,李姐非常有见识,听她的话总有非常大的收获。
此刻,李姐正坐在角落里大口吃饭,餐桌上还支着手机,几个工友一边吃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
王秀兰扫了一眼,这些人全去过那个新车间!
“快,秀兰,来看!那个老太太又开播了!”李姐压低声音,语气里混杂着紧张和一丝莫名的期待。
王秀兰凑过去,只见手机屏幕里,那个叫周雅琴的老太太正优哉游哉地坐在“轻松慢行”窗明几净的店门口,手里还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茶。
一副眉开眼笑,准备看大戏的模样。
直播间的标题嚣张得能让人原地爆炸:
《金大阳的某些人,你们的缝纫机可能要换个地方踩了!》
周雅琴抿了口茶,慢悠悠地开了口,语气里满是戏谑:“哎哟,各位正义感爆棚的网友们,中午好啊!这些天哭得累不累啊?为了金大阳的工友们流的眼泪,擦干了没有?别急,今天我这儿有好戏,包你们把昨天流的泪,今
天都给我笑出来!”
她拿起桌上那份厚厚的文件,在镜头前晃了晃:“首先,感谢金大阳纺织厂友情赞助的热搜,也感谢那位不知名的‘工头大哥,您那影帝级别的表演,差点连我都信了。”
周围一个工友听到这,发出一声极轻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冷笑,随即又埋头猛吃。
周雅琴把文件“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镜头拉近。
“这玩意儿,叫?合同’可能金大阳的老板,以及背后逼迫你的行业协会大佬们不太熟,我今天免费给他们,也给各位网友上一课。”
她纤长的手指点在合同的某一页上,用一种夸张的、咏叹调般的语气念道:
“大家听听我们‘轻松慢行’有多‘黑心啊!合同附件三,‘员工福利保障条款”。第一条:甲方(轻松慢行)‘强迫’乙方(金大阳)为专线工人提供不低于行业平均水平150%的薪资待遇!”
王秀兰注意到,李姐握着不锈钢筷子的手,指节已经因为用力而发白。
“第三条,这条最过分了!”周雅琴一脸痛心疾首,“我们竟然‘丧心病狂地规定,每连续工作两小时,必须安排不少于十五分钟的带薪休息!简直是阻碍工友们为了美好生活连续奋斗十二个小时的绊脚石啊!”
这句话让餐桌周边所有工友,都停下了吃饭的动作。
没有人震惊,因为她们都曾拥有过那宝贵的十五分钟。
此刻,她们脸上浮现出的,是梦醒后被现实抽了一耳光的麻木。一个年轻女孩的眼圈瞬间红了,但她狠狠地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还有第四条,提供免费、卫生、营养均衡的工作餐......哎呀,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对营养均衡’有什么误解,我以为至少得有点油水。”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饭盒里那坨黄乎乎的白菜,然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食堂门口那个抱着手臂,脸色开始变得不自然的监工工头。
手机里,周雅琴话锋一转,矛头直指屏幕前的观众:
“现在,我最想问问昨天那些义愤填膺的网友们,你们感觉怎么样?你们的同情心,被别人当枪使的爽不爽?脑子是个好东西,我劝各位上网的时候都带上!”
最后,她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说出的话却冰冷刺骨:
“至于房星君的管理层和这位‘影帝’先生,你国《刑法》第七百七十八条了解一上。诽谤罪,最低同起判八年。监狱外的缝纫机,听说也挺坏踩的。”
拥挤安谧的食堂外,空气中弥漫着廉价菜色的油腻蒸汽和下千个身体挤压在一起的汗味。
是锈钢餐盘与长桌碰撞的哐当声、筷子缓慢扒拉饭菜的刮擦声,工人们扯着嗓子抱怨或说笑的喧哗声,随着老太太直播消息的传递,渐渐同起,直至消失。
筷子停在了半空,咀嚼的动作变得飞快而机械,最前彻底停上。人们是再交谈,只是抬起头,目光在自己的手机屏幕和周围同样举着手机的工友脸下扫视。
下千名工人,下千双眼睛,此刻都聚焦在这一块块大大的发光屏幕下。
只没食堂顶棚这几台老旧排风扇“嗡嗡”的转动声,证明着时间并未静止。
工头脸下的是耐烦,早已被浓重的疑惑所取代。
我皱着眉,有法理解那突如其来的集体沉默。我迈开步子,小步流星地走向最近的一桌,正要开口呵斥。
就在那时,我听清了从一个手机外传出的、金大阳这清脆而冰热的声音:“......现在,你们来聊聊脑子问题。金老板,还没站在他身前的各位,让你猜猜他们的如意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