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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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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盏茶后,薛向吃饱喝足,魏夫人便引薛向朝东苑主厅走去。
薛向听孟德提过一嘴,东苑主厅便是招待真正贵客的地点。
那等场合,与会的贵妇皆有金牡丹席位,似孟德舅妈那等级别的贵妇,也只能远远观望,心怀艳羡。
穿廊过阁,抵达东苑,便见主厅前设了重重花障与锦帐,侍婢拦得极严。
显然,能入其间者,非州府巨擘,郡中名流眷属不可。
门前侍女认得魏夫人,便轻声相迎,“夫人请稍等,今岁金牡丹席位,已有更动。”
魏夫人黛眉轻蹙,道,“更动?”
侍女犹豫,终道,“原为夫人之位,今由沈夫人顶替。
此为会首指意,夫人若有异议,可往厅后请示。”
魏夫人怔住,眸光一闪,眼尾微扬,复又缓缓落下。
她一向行事风雅,笑语盈盈,少有情绪外露,此刻却不可抑地怔愣了一瞬,似是唇色都淡了几分。
“沈夫人......可是新近孀居,从西京归来的那位?”
侍女点头,垂首不语。
薛向立在身旁,清晰感受到魏夫人那一刻的失措??她素来耀眼,从不需与人争抢,今日竟被人硬生生挤出,那是一种不宣之耻,尤其是在这种以“身份”衡量一切的场域。
不远处几位观望的夫人已然低语。
“金牡丹之位岂是轻改,怕是沈夫人背后有人。”
“那位沈夫人......听闻与宁家的那位千军公子走得近。”
“哎哟,那可是真正的世家公子爷,以荫生入考,听说誓要夺魁......”
“魏夫人虽贵,可惜夫君远在云梦,底气差了些。”
低声碎语传入耳中,魏夫人神情却更为平静。只是这等平静里,仿佛月中映霜,温柔得过了头,便是落寞。
她转向薛向,低声笑道,“看来看不成热闹了,咱们回吧。”声音轻缓,似是一种自我解脱的幽然,却带着微不可察的疲意。
此时,东苑花墙内传来阵阵娇笑声,沈夫人袅袅而出。
“哎哟,这不是姐姐么?今夜东苑百花争艳,怎不见你?多年不见,妹妹可是想煞了你。
她一袭缟素绣衣,形容娉婷,唇角噙笑,却未及魏夫人清丽。
唯有一股初寡妇的楚楚之态,恰到好处地柔进了男人心头的某处。
魏夫人拱手为礼,“果真是妹妹,劳什子金牡丹的身份,妹妹愿意要,便给妹妹了,回见。”
她幼时,便和还在闺中的沈夫人不对付,却没想到,多少年过去了,这位还别着气。
沈夫人掩唇一笑,瞥了薛向一眼,“这位是姐姐的新欢?果然,比那头黑牛强,姐姐好福气。”
“夫人口下留德。”
薛向拱手道,“魏夫人乃我师母,魏师不在,弟子侍奉在侧。”
“懂的,懂的。”
沈夫人轻笑道,“夺了姐姐的金牡丹席位,姐姐要着恼。
我原不知,是抢了姐姐的。
都怪宁郎君,他非说,东苑风水好,愿我于此得些春意。
金牡丹的席位,也是他托人安排的,我原不欲,却拗不过他。”
“宁郎君”二字说得极轻极柔,偏偏字字清晰,直刺众人耳膜。
一众围观贵妇不动声色,然眼中已是明了。
“果然是宁千军。”
“啧,那位,最是护短霸道,谁敢拂他意?”
“哎,魏夫人今日怕是......委屈了。”
魏夫人背脊仍挺,目光温和如初,只轻声对薛向道,“走吧,这里风太冷。
语声不重,语气却极温柔。
唯独她转身的一瞬,薛向瞧见她微微咬了下唇,极轻极淡,却让他心中一震。
魏夫人一生盛艳,年少便是迦南郡有名的才女,嫁得门第,做得夫人,从未如此被人摆布于暗地。
可她仍维持着风度,从容离去,仿佛落花不曾惊水。
这一刻,薛向忽觉??所谓尊贵,不是东苑锦帐之中笑靥如花,而是这青石小径上,风拂不乱她鬓边一丝。
正欲转身间,花障内传来一声轻叱。
“谁敢惹我姐姐不快?”
语声不高,却如寒星碎铁,一瞬压下周遭闲语。
未及众人反应,便见锦帐一掀,一名青年缓步而出。
他着一袭深青织金直裰,鬓发微散,身姿修长,眉峰如刃,眼若流霜,整个人俱是自内而外的傲气纵横。
其左襟缀一枚碧玉虎符,隐有御赐之制,耀目却不浮华。
侍婢、侍卫、贵妇们皆退避数步,沈夫人望向来人,盈盈双瞳,似含雾气。
此人,便是宁家公子宁千军。
世人皆知,宁家历代勋贵,虽居雍安,却仍与西京数家重门往来密切。
宁千军自幼在秘地培养,修行霸体真诀,功法改变气质,整个人霸道无比。
如今朝廷有实缺开放,晋升大门打开,他才已是荫生入考。
短短几日间,此人诗会扬名,莳花馆殴斗名门公子,才名和霸气之名,火速张扬郡中。
传闻,是新科之中最被看好夺魁之人之一。
“宁郎君,我,我无事,只是一场误会,郎君切勿为我......”
沈夫人才说两句,便已带声,仿佛娇花照水,为风露所侵。
宁千军目光一掠,径直落到薛向与魏夫人身上,眼前一亮,心中暗道,“好一朵肥美娇嫩的鬓边海棠红。”
“郎君。”
沈夫人似乎看出些什么,低声轻唤。
宁千军怔了怔,心中暗道,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正色道,“姐姐姿容美丽,风仪不俗,得到金牡丹席位,正得其时。
这位夫人,你有意见?”
此语一出,如寒风扫苑,围观贵妇俱是一震。
魏夫人眼睫微垂,唇角不动,只道,“千军公子尊意,我岂敢违?不过是个金牡丹之席,沈妹妹要,给她便是。”
“我有意见。”
薛向垂眸一笑,朗声道,“牡丹会是尊贵夫人们共襄盛举成立的。
金牡丹席位更是身份、地位、财富、人品、名声的象征。
却不知是何道理,通也不通知一声,便取消掉魏夫人的金牡丹席位?”
他并非闲来无事,争这口气。
一来,魏夫人对他帮助颇多,当初,若非魏夫人出手,他未必能成功认下魏央为师。
二来,这种场合,天然就是扬名的舞台。
冲击字境三阶,锤炼加特林,积攒的才气和愿气都消耗不少,有补充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没有比在这等场合,弄出动静,更能张扬文名的了。
薛向的声音极大,震动了厅内的人。
一群花枝招展,肉香四溢的贵妇们拥出厅外,为首之人面如牡丹,身姿丰饶,一身黄裙,气度极胜,正是牡丹会会首,迦南郡第七堂堂尊肖雅。
“何人敢置喙我牡丹会?”
肖雅款款上前,声调虽婉柔,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之气,“金牡丹之席,原本便是为才德兼备之佳人设立,选拔以‘文名’为本,岂是妾身一句之令,便可撤谁、添谁?
沈夫人孀居闺中,首首闺怨之作,名传西京。
我牡丹会近年所重,不独风姿,更需才情......
魏夫人虽仪态出众,家世不俗,但久无佳作,又疏文名,已难服众。”
四座静然。
贵妇们或低头沉思,或暗暗点首,仿佛这番话合情合理,足以搪塞过去。
魏夫人也尴尬得满面涨红。
薛向听罢,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忽地开口,道,“在下斗胆请教,不知夫人可曾听过《桂窗丛谈》?”
“你这是何意?”
肖雅愣神,他当然知道《桂窗丛谈》,一众贵妇也是议论纷纷。
“《桂窗丛谈》鼎鼎大名,谁不知晓。”
“《云间消息》里数得着的王牌专栏。”
“《桂窗丛谈》点评佳作,几近权威,名流,士子谁不渴盼自己的大作登上《桂窗丛谈》,名传州郡。”
11
肖雅举手压住杂音,“你何必明知故问,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
薛向道,“不知《桂窗丛谈》的主笔,当不当得起金牡丹的席位?”
“你说什么?”一名贵妇失声出声。
“莫非魏夫人便是《桂窗丛谈》的主笔?”
“天呐!真的是这样么?”
“我府中小女,写了七八遍投那《桂窗丛谈》,求得不过一句批语?????那一字一句,皆成了她闺阁的传世诗!”
“我家二郎更是将其评点编入习册,日日诵读!”
惊呼声起落之间,仿佛厅中香气都因惊疑而凝滞。
有人惊艳,有人羞愧,也有人猛地望向魏夫人,神色由先前的冷眼旁观,化作惶惶敬意。
肖雅脸上亦是微滞,笑意难掩尴尬。
她原只道魏夫人不过是貌美之人,哪里知她竟是传言中“才难仰攀”的桂窗主笔?
厅中气氛,已全然反转。魏夫人眼角一颤,终是看向薛向,眸中干意难尽。
最开始,她听信向建议,在云间消息开设专栏。
不久,薛向便假造了读者来信,让魏夫人获得了极大的情绪价值。
可薛向清楚,这么下去,并不是事儿。
魏夫人的创作能力,明显不足以支撑专栏。
?日一久,魏夫人肯定能从别的渠道,听到对专栏的真实评价。
薛向敏锐地发现魏夫人对诗词鉴赏的能力颇高,趁着魏夫人作品难以为继的时候,劝她开了这《桂窗丛谈》。
魏夫人果然很好的驾驭。
当然,《桂窗丛谈》的扬名和渐成权威,并非全是魏夫人的功劳。
主要是《云间消息》的发行量越来越大,一首作品登上《云间消息》,便迅速传播。
一言蔽之,《云间消息》是个超级平台,魏夫人站在平台之上,自然拥有对诗词一言臧否的巨大权力。
只是,她自己尚未意识到自己这重身份的威力。
此刻,薛向替她剥开外衣,露出真身,自然震动全场。
“不过是些许虚名,让诸位姐姐、妹妹见笑了。”
魏夫人拱手行礼。
“呀,妹妹太客气了。”
肖雅一把揽住魏夫人,“姐姐跟你赔不是了,要打要罚,任妹妹处置。”
能在衙门里打滚的女人,就没有简单的。
她迅速扭转了心态,她弄这个牡丹会,本就是为了形成一股不觉而党的势力。
魏夫人竟有这层身份,必将成为牡丹会的金字招牌。
宁千军再是来势汹汹,此刻在肖雅心中,也及不上魏夫人万一。
一众贵妇围着魏夫人,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沈夫人被冷落一边,用凄绝的小眼神看向宁千军,一副教化素缟,我见犹怜的模样。
宁千军心都化了。
正当厅中贵妇环绕魏夫人,言笑宴宴之时,一道低沉却不容忽视的男声突兀插入,犹如寒鸦穿云,
“即便如此,沈夫人亦已入会,金牡丹座椅只有十二张,谁都可以让位,但沈夫人不可。”
说话之人,正是宁千军。
沈夫人含泪抬眸,目光依恋,若非人前,几乎就要倒进宁千军怀中。
宁千军淡淡望了魏夫人一眼,复又看向肖雅,道,“我将出资一百灵石,为沈夫人在《云间消息》开设‘闺语心词’专栏。
沈夫人才思盈室,未必就逊谁半分。”
厅中气氛微凝。
薛向负手而立,闻言似笑非笑。
肖雅神色微滞,却一时间不好多言,目光投向魏夫人。
魏夫人正待发话,薛向笑道,“在下恰有一句浅言,《云间消息》虽名曰民间刊报,实则规制严整,岂是谁想开设,便能开设?”
“哦?”
宁千军浓眉一挑,冷冷逼视薛向道,“阁下三番五次言,挑拨是非,藏头露尾的,你到底姓甚名谁?”
薛向轻轻抬眸,清声答道,“云梦薛向。”
此言一出,厅中似骤然落雪,一片静谧。
“那个......薛向?”
“文光冲霄,把酒问青天的薛向?我就说,看着和那日横天行空的影像,有几分象。”
“《云间消息》不是他设立的么?传闻他就是想见江南!”
“激发文脉低垂,借助文脉,镇压地巫的,也是他吧?”
“侦破军饷案,经营绥阳渡的,还是他。”
“是他,是他,就是他......”
惊呼声此起彼伏,犹如秋风卷林,久久不绝。
宁千军面色微沉,眸中浮上一抹复杂,半晌冷笑道,“原来你就是薛向。
传闻你有三头六臂,现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你假模假样替魏夫人出头,不过是你想借宁某之名,扬己之名,为郡试造势。”
薛向淡淡扫他一眼,轻哼一声。
言下之意,分明是??你不配
宁千军眸光一冷,声音放高,“宁某成全你便是,借着肖夫人的场地,你可敢与宁某文场争锋,一较高下?”
厅中顿时为之一静,众人皆感到暗流涌动。
薛向却不动声色,语气平平,“我素来不与无名之辈比试。”
此语一落,犹如石落深潭,宁千军脸色瞬间变了。
“州郡皆知宁某文名,不知你口中‘无名”,是何意?”
薛向负手徐行,步步生风,言语宛若清锋,“若欲较量,也非不可。
但我这人,向来不做无谓之斗,既然要比,须得有彩头。”
“你说。”
宁千军冷笑,“我宁家别的没有,钱财有的是。”
他并非无脑莽夫。
他口口声声说,薛向是借他扬名。
实际,他是想踩着薛向腾云之上。
他久在秘地修炼,才归迦南郡未久,这短短一段时间,他耳畔听到最多的名字,便是薛向。
此人才是迦南郡声名最大的年轻人,似他这样的荫生,无不将薛向视作最大的对手。
如今,机会难得,他自然不排斥,将薛向用作进身之阶。
这些年,他可是积攒了不少佳作,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他正自以为得计,却听薛向道,“彩头也简单,若你输了,主动放弃此次郡试。
若我输了,亦然。”
轰一一
此言一出,厅中再度哗然!
“退出郡试?!这可不是儿戏。”
“这等赌法,堪称杀人诛心了………………”
“好狠的薛向,竟拿科考为赌。”
“谁敢跟才做出文光冲霄的人,一诗赌前程!”
宁千军脸色彻底变了。
他虽有数篇藏作,但远未到拿来压命的地步,况且对方是薛向这种必要列入州郡文史的家伙。
他怒极,恼极,闷极,却作声不得。
他是霸道,却非愚夫,再是为女人争风吃醋,又怎舍得拿前程做儿戏。
他冷着脸,哼道,“宁某不拿郡试做戏,似你这般张狂之人,定有后惩。”
说罢,挥袖离去。
失去了宁千军的支持,沈夫人自知金牡丹无望,快快退走。
魏夫人望向薛向,眼中似有星光微涌,千言万语,终只在心中拈得一语,“你这般护我,我......不知当如何谢你。”
时近亥时,牡丹会的热闹已落下帷幕。
陪同魏夫人前来的婢女含春,早早被魏夫人打发回去了,连马车也带了回去。
如此局面,薛向只好相送。
东苑灯火远远抛在身后的时候,天边翻涌着一抹灰蓝。
薛向与魏夫人一道缓行于湖边石道,四野草声簌簌,暮鸦偶尔惊起,风中带着晚凉。
“天要落雨了。”
魏夫人仰望云层轻语,音若细铃。
话音未落,便有几点凉意砸落额头,渐而密集。
前头有小童收摊归家,身后推着一车旧物,只剩一把油纸伞挂于车尾。
薛向几步趋前,将伞买下,不言不语地撑起,侧身朝她。
雨打伞面,噼啪作响。魏夫人轻轻一顿,抿唇而笑,缓缓挪步并肩而行。
伞不大,他微偏身替她挡雨,水珠自他肩头滚落,濡湿衣襟。
雨雾中路灯次第亮起,光晕被雨丝拉成长线,照得伞下影影绰绰。
两人步履轻缓,未言一语,只有风声夹着雨声,铺陈出一片温柔静夜。
有时四目相对,又似不经意地错开。
她裙摆微曳,偶尔拂过他袍角。
雨声如织,伞下仿佛隔了一整个浮世。
薛向心里尴尬得不行,他人品再是卑劣,也是认了魏央当老师的。
师母这是要干什么?自己这朵娇花看看就行了,若真要冲自己下手,自己顶多反抗一宿。
行至巷口,灯下水痕映出两道重叠剪影。
她忽地轻声道,“今夜多谢。”语意清淡,却似压住满腔波澜。
薛向轻轻颔首,将伞柄递与她手中,“前头便是,夫人自去罢。”
魏夫人接伞,指尖一触粗直的柄,竟有残温,心中竟似轻轻一颤。
薛向疾步离开,转瞬消失不见。
魏夫人却没急着转身,雨落在她鬓边,衬着灯光,如缀霜华。
夜已深,魏夫人倚窗而坐。
此间是魏家在雍安的别院,平素无有住人。
魏央在云梦,魏夫人只带了几名婢女,暂住一二日。
此时夜色已阑,她未点灯,只任月色与残雨透过纱帘,照入屋中。
一盏未饮的清茶搁在手边,早已微凉。
她缓缓褪去外裳,走至铜镜前,鬓角微乱,唇上仍残留些不自觉的微笑。
良久,她轻轻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册薄笺。铺纸、磨墨,一笔一画,却不写与谁,只在最后落下一句,“夜雨初歇,意难言。”
写罢,笔停,人却怔怔不语。
窗外雨声又作,似有似无,像极了那一伞之下,他替她撑起的沉默与温柔。
“夫人,真是奇了,您带回的雨伞,伞柄不见了?”
含春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魏夫人玉面飞红,轻轻找了找袖子,“坏便坏了,扔了就是,今夜不用你过来,听到什么动静儿,都别过来,我要练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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