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
平日最爱在吃食上下功夫,不管那些大小节日,就算是到特定的节气都会做特定的餐食。
立春要吃春饼,立夏要吃鸡蛋,立秋要吃炖肉,立冬则要包饺子,中间穿插的各个小节气也有当季的各种美食端上桌。
林无攸虽跟她长大,在吃食方面却没这么细致。
他不讲究要吃什么,真要是个讲究人也不可能拿冰美式当水喝,他吃东西只要好吃就行,要是不好吃,那营养足够也行。
反正填饱肚子为上。
是以,他还真没对老太太准备的晚餐多么期待,直到各类美食如流水般上桌??糖醋黄河鲤鱼、葱烧海参、油焖大虾、麻婆豆腐、宫保鸡丁、水煮牛肉、夫妻肺片、松鼠鳜鱼、清炖蟹粉狮子头、叫化鸡、大煮干丝、佛跳墙、
荔枝肉、沙茶面、肉燕等等。
天南海北、八大菜系都在这张黄花梨的大餐桌上报起了菜名。
这也是老太太在吃食上另外个有趣的点,她虽然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平日从不食荤腥,哪怕偶尔误食荤油也要用碱水洗胃,但她从来不阻止别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就算是跟老太太走得最近的娟姨也是正常饮食。
除了厨房要另外备一套餐具,做饭时必须是全素,老太太的饮食正常得不像个全素主义者。
可以想象,当林无攸在海外碰到自称“素食主义者”的家伙们,他有多么不知所措。
??你们别骗我,我也跟素食主义者生活过,没有夸张到你们这种程度,更不会魔鬼到对别人饭碗里的东西指手画脚。
懂不懂尊重怎么拼写?!
最后还有一碗独独放在林无他面前的奶白色羊汤。
“少爷,您尝尝,这样还是特意从老家运来的,老太太专门包了个牧场,就是为了这口鲜嫩的羊肉。”娟姨笑呵呵地介绍。
林老爷子马上捧场,“对,你赶紧喝一口,别让你姥姥的一份心意落空。要我说还是老太太有想法,我们这些个大老粗怎么也想不到要包牧场,这样养出来的羔羊肯定新鲜,吃上去也特别美。”
闻言郦鸣玉极复杂地看眼他。
“爸,我妈信佛,不食荤腥,更不会吃羊肉。
“那牧场是......”
“养的牛马都送到咱们家来了,您往日吃得最欢。”
林老爷子立即改口:“哎呦,您瞧瞧这事闹的,我怎么也没想到往日便受着您的恩情,这可叫我怎么报答才好。”
老太太:“不用报答,本也不是为了让你吃才送的,我是为了让我的女儿,让我外孙吃得舒心。”她指着桌上的佛跳墙对坐在旁边的林无道,“你娟姨为了做好这道菜,可是跟着那师傅好些个天,你得尝尝她的这番心意。”
林无攸笑着点头:“好,我肯定不让娟姨失望。”
嘴里说着不会失望,手里却主动起身盛了一碗奶汤蒲菜,这是一道有“济南汤菜之冠”美誉的素菜,也是老太太最爱的一道菜。
“姥,您先请。”
老太太微微颔首,捏起手边的汤匙,小小喝了口,随后用手绢擦拭嘴角。
“行了,大家动筷吧。”
另外四口这才抄起筷子,如饿狼般开始干饭。
林无攸本以为这十几道菜肯定不吃完,还奇怪老太太怎么忽地做这么多,有点过于铺张浪费,结果是他小瞧了老爸和爷爷的胃口。
有这两位主要战斗人员在前冲锋,一桌子菜吃到最后竟没剩下几口。
抬头看眼实施光盘行动的十几个碟子,低头瞄眼还剩了些福根的羊汤,莫名生出被开除家谱的无措感。
他们家究竟啥时候进化成大胃王家族?怎么没有人通知他啊。
在出声询问和低头喝掉最后一口福根之间,他毅然决然地选择后者,不能浪费粮食。
“行了,”老太太摁住他,“再是福根,也不值得把你肚子大了,大晚上吃得少更养生。”她主动给个台阶下,“陪我去院外散步消食,我看那花园里的假山煞是可爱,一起瞧瞧去。”
花园里的假山能有什么好看?哪怕是故宫御花园中的假山也只是“怪石嶙峋”、“奇石林立”,找不出可供他称道的地方来。
林无听弦音闻雅意:“真是一顿鸿门宴啊,古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今有姥姥请客意在无攸。”
“你今日便是唱一曲窦娥冤,也不来七月飞雪。”老太太施施然起身,“来吧,陪我这老太君出去转一圈。”
“得令~”
林无攸装模作样地抱拳应了句,在老太太“这嗓子真是生疏了”的评价声中,扶着她往花园那边走。
别看他打趣这是鸿门宴,实则不管老太太说些什么,他都会从善如流地点头。
老太太今年快80了,这个年纪就算是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要费尽心思地搞下来。
他们俩溜溜达达地出门去,餐厅中郦鸣玉看着吃的打饱嗝的丈夫和公公,语气无奈至极。
“家里又不是不给你们俩吃饭,怎么到了这里像是饿死鬼投胎啊。”
“妈做的饭好吃,我多吃点。”林志业笑得很憨厚。
林老爷子:“亲家母的面子,咱必须得给足,更何况这餐点着实不错,回头叫饭庄那群人学着点。”
“就因为你们俩这样,我妈才一直这么做!她这身脾气都是你们俩惯出来的。”郦鸣玉忍不住数落,父子俩颇为心虚地对视。
娟姨在旁边看着,生怕这三人闹出大矛盾,赶忙上前将她拉出去,“姑爷若非有您在中间夹着,何苦在太太面前伏低做小?小姐该体谅这份苦心。”
“我多体谅的,我就是搞不懂两家人干什么要闹成这幅样子,让无夹在中间多尴尬。”郦鸣玉一边被她强扯着往外走,一边极心疼地说道,“打小这孩子就受两边的夹心气,我要不是看他拍的那些文艺片,我还不敢相信他受
了这么大的委屈。”
“少爷拍的文艺片没有这层意思吧。”
“怎么没有?他要是没点事,搞什么‘死亡三部曲'!”
“………………小姐,哪怕这话由我来说不太合适,您也别太宠少爷了。幸亏咱们家少爷出息,不然您肯定是熊孩子的熊父母。”
“哪儿那么夸张,我们无攸那么乖,可怜投身到这个家庭……………”
等两人的背影一前一后的消失,林老爷子才鬼鬼祟祟地戳下林志业。
“臭小子,你还没跟你媳妇说那件事?无做都二十五岁了,你怎么还瞒着啊。”
林志业哀叹声:“爸,那事能是轻易说的吗?我要是说了,鸣玉肯定跟我闹离婚。”
“那也不能一直隐瞒啊,越瞒事情越不好收拾。”
“要不您替我说?”
“......老了,耳朵不好使了。”林老爷子用小拇指扣了扣耳朵,双手向后一背,溜溜达达地离开。
“爸,您别装聋,我知道您听见了。”林志业跟在他屁股后面叨咕,“您可怜可怜我,帮我把这事说了呗。”
新居,不旧居,不......不管是什么居,反正花园里的假山不好看,比“怪石嶙峋”更不好看。
老太太本也不是为了看假山,随意围着假山逛了两圈,便在一处游廊下坐下。
设计师还挺人性化,考虑到夜间散步的采光性,在游廊外侧挂了不少红灯笼照明,他可能在挂完之后便没有实地使用过,不清楚红灯笼这玩意放在夜里是个大杀器,幸亏红灯笼挂得比花灯还要多,方才驱除几分恐怖气氛。
老太太抬头看眼那一串显眼包似的灯笼,无可奈何地摇头。
“别的装修手段不会用,老宅经常用的壁灯或地灯总该知道能用上,只挂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日式灯笼,真是浪费了这套好宅院。”
“我也不在这边住,只简单修缮下。”林无攸小声解释,麻溜将话题引向正路,“您开门见山,直接说找我什么事儿。”
老太太沉默片刻,肃穆又郑重地从衣领里掏出一块佛牌,那是一块木头质地的四方平安牌,棕褐色的底料上一位慈眉善目的菩萨正安然盘腿而坐。
她握着那块佛牌,眼睫悄悄垂下,苍老的手指似是重复许多遍般,出自本能地不断摩挲。
林无攸定定地看着那块佛牌,某个被压在脑海底的记忆片段浮现。
“等等,这该不会是小佛堂供的那块吧?”
在老宅的佛堂中,那一尊请来的菩萨像前,放着一个长条形的木盒,这个极不寻常的摆放位置让林无他每次看见姥姥虔诚祈祷,都会情不自禁冒出个大不敬的想法??姥姥究竟是在拜神,还是在拜那个木盒?
于是,出于小孩子旺盛的探索天性,他在某日撬开了盒子,看到了被妥当摆在其中的佛牌。
至于他这么做的下场......他整整半个月没下床。
“你和它是有缘分,居然还记得。”老太太最后摩挲一下,将这块佛牌轻轻递到林无手边,“你明日要当火炬手,烦劳带它一程。”
“......我能问原因吗?”
“这是你姥爷的佛牌,他自幼体弱多病,家里便请高僧为他刻下这块平安无事牌,他一直戴到去世那日。按理说,因他而生的牌也该因他而走,可你姥爷将它交给了我,让我多替他保留几十年,再多替他看眼这世界,不要那
么着急将它带下去,我也便,便勉强多留它几十年。”
话音未落,一滴眼泪已悄然落下,沿着被岁月爬满的脸庞,“啪嗒”落在游廊那块才修好的海棠花砖上。
这滴眼泪似是个开关,之后的眼泪便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自家姥爷始终是老太太不能触碰的心病,别说现在只是哭两三声,往前倒退十几年,每次碰到姥爷的忌日,老太太都得大病一场,好几次病得迷迷糊糊,朝着天花板伸手挽留。
??你带我走吧,你带我一起走吧,别把我留在这里,别留我一个人。
??吃素念佛......我竟成了平生最讨厌的一类人,可想到你会为此过得好一些,我便心甘如怡。
??鸣玉已经成婚,如今无攸也长起来,你什么时候来接我?我会不会太老了些?你可千万别嫌弃。
“我前段时间带它去南方走了一圈,让他看到了未曾见过的景色,今日也请你带他去奥运会走一趟,随了你姥爷多年来的心愿,我到了地下也有东西能捎给他看。”老太太兀自将佛牌扣在林无手掌心中,“这事拜托给你。”
林无攸想出声安慰两句,可见着老太太泫然欲泣的容色,还是将私人空间留给她。
他郑重将佛牌戴在胸前。
“我会带着它一同去的,您......也别太伤心。”
老太太想扯出个笑容让外孙放心,但嘴角怎么也扬不上去,“......我会的。”她只能如此干瘪回复。
林无攸叹口气,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从出了花园的垂花门,旁边便蹿出个人影来。
“大孙子,你姥把它给你了不?”林老爷子瞪着一双眼睛,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他。
分明没说“它”是什么,林无攸却莫名觉得正是自己胸口还泛着热气的佛牌。
“爷,你......有点不对劲。”
“别转移话题,她给你没给你?”林老爷子继续火急火燎地问。
林无攸摁住胸口:“就算我姥给我,它也不能落在你手里,那是我姥爷的遗物。”
“你个臭小子,想哪儿去了?我怎么可能会拿郦先生的东西!”林老爷子对准他的屁股抬腿便是一脚,“那可是他留给你姥姥的遗物,你明日跑步时千万要注意,别给它磕到碰到,我那老哥哥可就留这么一样东西在世间。”
“………………你认识我姥爷?”林无边摸着被踹疼的屁股边纳闷,“我怎么没听你们说起过?”
“这个嘛………………”林老爷子心虚目移。
林无攸噌地竖起耳朵,不顾屁股的疼痛,屁颠屁颠跑过去。
“爷,你悄悄跟我分享下呗,我保准不告诉别人,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林老爷子一点丁动摇都没有,甚至还露出不屑的冷笑。
“孙子,爷爷再教你个道理,你知我知,不如我知你死,唯有死人才能真正的保密。”
林无攸很想追问那尸体该怎么处理,想了想还是放弃这冒犯的想法。
为了他今晚能安然睡去,还是别触碰着“鬼之一手”了。
他转头去后院找金秘书,打算回家睡觉。
现在才九点半,不敢想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有多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