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上,朱家兄妹果然目瞪狗呆。
朱子庚一脸震撼道:“弘之真是高手啊,我们居然还想教他谈情说爱!”
朱子贤道:“班门弄斧。”
朱子敬佩服万分道:“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学到了学到了。”...
夜深人静,东厢书房的烛火依旧未熄。苏泰伏案读书,手中握着那方沉香木牌,指尖摩挲着背面阴刻的小字:“墨香染素笺,借卷复还篇。”他轻声念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这十个字刻进心里去。
窗外秋风微起,吹得窗纸沙沙作响。檐下铁马轻摇,似有若无地敲打着更漏般的节奏。苏泰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月色,银辉洒在院中梧桐叶上,斑驳如诗。他忽然觉得,这夜竟格外清明,连心也跟着澄澈起来。
可越是清明,越容易照见心底的波澜。
他放下木牌,翻开《困学纪闻》第一册??正是黄峨所借的那一本。书页间尚存一丝幽兰香气,也不知是她手泽残留,还是自己多心。他不敢细嗅,生怕一动情思,便乱了心神。可偏偏越是克制,越是清晰:那日在山道边,她蹲身采药的模样;临江门分别时,她转身登车那一瞬的侧影;还有今日傍晚,小田田转述她话语时,那句“不用七册都给她”里的体贴与分寸……
苏泰猛地合上书,闭目深吸一口气。
“非宁静无以致远……”他低声自语,“苏泰啊苏泰,你如今读的是圣贤书,求的是功名路,岂能为一女子牵肠挂肚?纵使她才情出众、品貌双全,终究不过是你人生途中一朵云烟。待来年春闱放榜,你若高中,自有诰命夫人相配;若落第,则当闭门苦读,何暇顾此儿女私情?”
话虽如此,胸口却像压了块青石,沉闷难舒。
他起身踱步,脚步轻缓,生怕惊扰了隔壁已入睡的兄长苏录。走到窗前,推开半扇,凉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几分燥热。他仰头望着天心一轮明月,忽而想起《诗经》里一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随即苦笑摇头:“我竟沦落到以古诗喻今人,真是荒唐。”
正欲回座,忽听院外传来轻微脚步声,夹杂着低语。
“爹,真不必再问了,孩子们的事,随他们去吧。”是老板娘的声音,温柔中带着劝慰。
“你说得轻巧!”苏有才压低嗓音,却掩不住焦躁,“你可知那奢家小姐是什么来历?南平侯嫡孙女!虽说如今家道中落,可根子还在京中挂着呢!而咱们呢?一个开酒肆的破落户,三代白丁!夏哥儿要是真跟她搅和在一起,将来怎么收场?官府查起来,说不清就是个‘攀附权贵’的罪名!”
“可他们只是同学……”
“同学?你当官宦人家的孩子真会和平民子弟做同学?”苏有才冷笑一声,“不过是看中了夏哥儿的才学罢了!等哪天他考不上功名,人家立刻就能翻脸不认人!你没见那黄姑娘送的玉镯、宝石?出手如此阔绰,分明就是世家规矩??今日赠礼,明日便要你还人情!这不是结交,这是投资!”
老板娘沉默片刻,才幽幽道:“可我看那孩子,眼神不像是假的。”
“眼神?”苏有才嗤笑,“当年我也以为你对我是真心实意,结果呢?还不是因为你爹嫌我家穷,硬把你许给了别人?若不是我拼死抢亲,你现在早就在别人床上生儿育女了!人心隔肚皮,谁晓得那些千金小姐心里打什么算盘!”
“那是过去的事了……”老板娘声音低了下去。
“所以我更不能让儿子走我的老路!”苏有才语气陡然严厉,“他必须一心向学,不容半点分心!尤其不能沾染这些高门女子!否则,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脚步声渐行渐远,终归于寂。
苏泰站在窗后,浑身僵冷,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
原来父亲早已察觉,甚至比他想得更深、更远。那不是简单的担忧,而是切肤之痛后的警觉。他曾以为自己藏得好,可在这屋檐之下,又有谁能真正瞒过一双历经沧桑的眼睛?
他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木牌上的兰花刻痕。
他知道苏有才说得没错。黄峨出身书香门第,祖父曾任翰林学士,父亲虽早逝,但族中仍有叔伯在礼部任职。而他自己呢?父亲是个市井酒肆掌柜,母亲曾是山野村姑,家中连祖坟都没几座体面的碑。两人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身份地位,更是整个社会的等级鸿沟。
可……可她为何又要主动来借书?为何留下这块木牌?为何特意让小田田传话,要教田田读书?
难道真如父亲所说,只是为了“投资”一个未来的官员?
不,他不信。
那一日她在山中险些坠崖,是他奋不顾身将她拉住;她在私塾初遇众人嘲笑时,是他挺身而出替她解围;她因“女扮男装入书院”之事遭非议,也是他在先生面前据理力争,力保她继续学业。若说这一切都是利益交换,那未免太过冰冷。
况且,她若真只为功名利禄,大可选择朱家少爷那样的世家子弟,何必独独与他往来密切?
苏泰心中翻江倒海,久久无法平静。
次日清晨,鸡鸣三遍,兄弟二人准时起身洗漱,前往东厢温书。苏录昨夜睡得极沉,此刻精神焕发,提笔疾书,字字如刀刻石。苏泰则略显疲惫,眼底泛青,强打精神翻阅《春秋左传》。
用罢早饭,小田田蹦跳着跑来:“二哥,黄姐姐说今天下午请你把《困学纪闻》第二册送去她府上,她说第一册已经看完啦!”
苏泰一怔:“她没让你直接捎回来?”
“没有呀,”小田田摇头,“她说想当面还你,并且……还有问题要请教。”
苏录闻言抬眼看了弟弟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苏泰低头扒饭,耳根微红。
午后,苏泰抱着书册出门,穿过半座城,来到西街黄宅门前。黄府不大,但庭院清雅,门前两株桂树正值花期,香气袭人。门房认得他是书院同窗,未加阻拦,只道:“小姐正在后园书房,请公子自行进去便是。”
绕过影壁,穿廊过亭,只见一处小小水榭临池而建,纱帘半卷,一人素衣端坐案前,执笔凝思,正是黄峨。
听见脚步声,她抬眸一笑:“你来了。”
声音清淡,却如春风拂面。
“嗯。”苏泰递上书册,不敢直视她双眼。
黄峨接过书,轻轻放在案上,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这是我近日整理的《困学纪闻》札记,有些疑问做了标注,你帮我看看可有疏漏。”
苏泰接过翻开,见纸页工整,字迹娟秀,每条批注皆引经据典,条理分明。其中几处红笔圈点之处,确为书中难点。
“你……看得这么细?”他忍不住问。
“自然。”黄峨微笑,“你借我的书,怎能敷衍对待?再说,这些学问本就该精研细究,否则读之何益?”
苏泰心头一震。
世人读书,多为应试取巧,能背几句程朱注解便以为通儒。可眼前这位女子,竟能沉心静气,逐字推敲,其志不在功名,而在求真。
“你……以后还想看哪些书?”他低声问。
“你喜欢读什么?”她反问。
“我喜欢……《资治通鉴》《汉书》《荀子》……还有一些先秦诸子。”
“那下次借我《荀子》可好?听说你藏有一部宋版孤本。”
“好。”他点头,“我明天带来。”
两人相对而坐,就书中一条关于“性善性恶”的辩论展开讨论。黄峨言辞犀利却不咄咄逼人,每每提出见解,总先引原文,再述己意,逻辑严密,令苏泰不得不佩服。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暮色染红窗棂。
“时候不早了,”黄峨轻声道,“你该回去了。”
苏泰起身,忽觉今日谈话竟如此顺畅自然,毫无拘束,仿佛多年知己。他鼓起勇气问道:“你……为何要请我来?其实让门房代收便可。”
黄峨垂眸片刻,抬眼看他:“因为我想见你。”
四字出口,如石落深潭。
苏泰呼吸一滞,心跳骤然加快。
她却神色如常,只淡淡续道:“你是我在书院唯一可以说话的人。别人或谄媚奉承,或嫉妒排挤,唯独你,既不因我身份高而讨好,也不因我女子之身而轻视。你能平视我,尊重我,这就够了。”
苏泰喉头滚动,良久才道:“我……也只是做了我认为对的事。”
“可世上大多数人,连这点都做不到。”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你知道吗?我父亲临终前对我说:‘吾女聪慧过人,惜乎生于闺阁。若为男儿,必成一代大儒。’我听了这话,哭了三天。不是伤心,是不甘。”
她回头看他:“所以我才要进书院,要和你们一起读书,要证明女子未必不如男。这条路很难,但我愿意走。只要你还在身边,我就不会孤单。”
苏泰怔立原地,眼中渐渐泛起水光。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她并非高不可攀的千金小姐,而是一个同样在命运洪流中挣扎前行的灵魂。她的骄傲背后,藏着多少委屈与倔强?她的从容之下,又有多少孤独与期待?
“我会一直在。”他郑重道,“只要你想读书,我就陪你读下去。”
黄峨嘴角微扬,眼角似有星光闪动。
当晚,苏泰回到家中,彻夜未眠。
他提笔写下一篇《论女子教育》,洋洋洒千言,援引历代才女事迹,批驳“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谬论,主张“男女同禀天地之气,智识无别,惟教养异途”。写毕掷笔长叹,自觉胸中块垒尽消。
三日后,此文被书院山长偶然得见,惊叹不已,当众朗读,并赞曰:“此子胸有丘壑,笔挟风雷,他日必为国器!”
消息传出,满城皆知。
而与此同时,一封密信悄然送达南平侯府在京中的旧仆手中??
“黄氏女与寒门子苏某交往甚密,日日相见,共研经史,恐有违礼法。望贵府早作决断,以免家声受损。”
风雨,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