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放心,一定不会像你想的那么悲观的。”苏录劝慰道:“黄兵宪可是能通天的人物,而且他要用注音符号做实事的,这事儿肯定还有下文的。”
“唉,倒也是。”卢知县眼里又有了一点儿光。“前番他要了我二十...
苏录听着家人闲话,心却早已飞到了书桌前。他草草扒了几口饭,便借口要回房温书,匆匆离席。大鱼儿会意,默默跟上来为他掌灯。推开书房门,烛火摇曳中,那封压在砚台下的信笺赫然入目??朱琉亲笔,字迹遒劲如刀刻。
“果然有事。”苏录深吸一口气,展开信纸。与先前那封炫耀得意的家书不同,这封信语气凝重许多。
山长在信中直言:近日京中风向有变。刘瑾虽仍掌司礼监,权势熏天,但内阁与六部渐成合围之势。王华、李东阳等人暗中布局,意图削弱阉党羽翼。而翰林院作为清流重地,首当其冲成为角力场。
“今上好讲学,日讲日益频繁。展书官虽职卑,然日侍御前,耳濡目染,实为储相之阶。”朱琉写道,“我已为你谋得一隙之机??明年春,庶吉士散馆之际,可择优补入内书堂任誊录。若你能于明岁中得秀才功名,再由我荐举,或可破格录用。”
苏录心头一震。内书堂?那是教宦官读书识字之所,历来被视为浊流之地,士林多不屑为之。可他知道,朱琉绝非无的放矢。当今皇帝宠信宦官不假,但也极重学问。能在内书堂任职者,既要通经史,又要善书法,且须经层层筛选。一旦入选,便是“天子门生”,哪怕只是个九品誊录,也足以震动地方考官。
更关键的是??这是一条跳过常规科举路径的捷径。
“山长是想让我走‘技术流’?”苏录喃喃自语。他明白其中利害:若能进入内书堂,三年期满后便可直接授官,不必再经乡试、会试层层磨砺。尤其对一个出身寒微的边陲学子而言,此等机会千载难逢。
但代价呢?
他闭上眼,想起父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吾儿当以正途出身,光大门楣。”正途二字,重逾千钧。若走内书堂这条路,即便日后官至尚书,也会被同僚讥为“阉党余脉”。
“可若不走呢?”他又想起黄峨那双清澈的眼睛。她曾笑着说:“我等着看你穿青袍戴乌纱的样子。”青袍,是秀才服色;乌纱,乃举人以上方配佩戴。若按部就班,至少还得熬上七八年……
烛芯爆了个花,惊醒了沉思中的苏录。他猛地睁开眼,提笔蘸墨,在纸上疾书:
**《拟策问?论宦学之辨》**
> 臣闻古之教者,皆出于公卿大夫之家。汉设鸿都门学,专授辞赋书画,遂开技艺进身之端。然则书法精妙者未必通经义,文章斐然者未必知治道。今之内书堂,虽名为教宦,实则亦传圣人之道。使貂?之属诵《孝经》,习《论语》,岂非化顽为良、移风易俗之举乎?
>
> 然臣窃以为,师道尊严,不可轻授。使士人与阉竖同席讲读,纵初心为善,久之难免污其清白。譬如兰蕙生于幽谷,本自高洁,若植于粪壤之间,虽香犹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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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臣请:内书堂宜延聘致仕老臣或国子监助教为之师,禁现役官员参预。如此,则既不失教化之功,又保全士林体统……
写到这里,苏录搁下笔,望着窗外月色出神。这篇策论是他刻意为之??既表达了对内书堂制度的认可,又划清了士宦界限。若将来有人以此攻讦他攀附阉党,此文便是最好的盾牌。
第二日清晨,苏录早早起身,将两封信仔细收好,一封是朱琉来信,另一封是他昨夜所作策论抄本。他决定去一趟黄峨家,请她代为润色。
黄峨正在院中晾晒药材。端午将近,她家照例要制一批避疫香囊。艾草、菖蒲、苍术、白芷……各色药材铺满竹席,在晨光中蒸腾起淡淡清香。
“你来得正好。”她见苏录进来,笑着招呼,“昨儿田田带回的香囊布料,我给你留了一块靛蓝的,最衬你肤色。”
苏录拱手谢过,却不接话茬,只郑重道:“我有篇文章,请姐姐指点。”
黄峨见他神色严肃,便放下手中活计,净手焚香,端坐案前。待看完策论,她久久未语。
“你觉得如何?”苏录忍不住问。
“文采斐然,立意深远。”黄峨终于开口,“但我猜,这不是为应付童试写的吧?”
苏录点头:“山长有意荐我入内书堂。”
“难怪。”黄峨轻叹,“这条路……走得人少,是因为太险。一步踏错,终生清誉尽毁。”
“可若步步谨慎呢?”
“那你必须比别人更干净。”黄峨直视着他,“从今日起,你不单要写这样的文章,更要行这样的事。宁可十年不登第,不可一日损名节。”
苏录肃然起身,长揖至地:“谨受教。”
自那日起,苏录的生活愈发紧凑。白日随黄峨研习律令策论,夜间挑灯苦读五经注疏。他还特意拜托田总管,请人在泸州城外租了三亩薄田,名义上是为体验农事,实则是为了避开应酬往来,杜绝任何可能惹人非议的交际。
五月十三,暴雨倾盆。苏录冒雨前往城南药铺采购制香材料,归来时浑身湿透。刚进门,便见大鱼儿神色慌张。
“公子!出事了!”
“何事?”
“七郎酒行……被查封了!”
苏录心头一紧:“为何?”
“说是前日有客商饮了咱们的酒,当晚暴毙。官府验尸称酒中有毒,已拘了大叔在衙门审问!”
“荒唐!”苏录怒极反笑,“我们卖的是泸州老窖,酿法世代相传,怎会有毒?”
“可……可现在人证物证俱在,那客商家属闹得很凶,连府尊都惊动了。”
苏录沉吟片刻,迅速换衣:“备轿,我去见知府。”
谁知刚到府衙门口,却被差役拦下:“苏公子暂勿入内,大人正在会客。”
“谁?”苏录皱眉。
“盐运使司的周经历。”
苏录瞳孔骤缩。周经历,正是当初被他当众驳了面子的那位盐商走狗!当日他在酒坊谈判时,因坚持不允掺水勾兑,得罪了这位靠山吃山的官爷。
“果然是报复。”苏录冷笑。他转身便走,直奔城西朱宅。
朱小姐听完原委,柳眉倒竖:“欺人太甚!爹,你说句话啊!”
朱?却捻须不语。良久才道:“此事棘手。毒酒案牵涉人命,非同小可。就算咱们有理,也得等验明真相才能开脱。”
“可大叔还在牢里挨打!”朱小姐急道。
“我这就修书一封,送往成都臬司。”朱?沉声道,“同时派人快马加鞭进京,务必让山长知晓此事。另外……”他看向苏录,“弘之,你即刻动身去一趟叙州府,找你舅舅。”
苏录一怔:“舅舅?”
“不错。”朱?点头,“你母早亡,但她出身叙州望族黄氏。你舅父现任叙州府同知,主管刑名。此案若能由他介入复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苏录这才恍然。原来母亲并非寻常农家女,而是书香门第之后!难怪她临终前总念叨“莫堕家风”。
当夜,苏录收拾行囊。黄峨亲自为他缝制新衣,又包了一包驱寒药材。
“路上小心。”她递过包袱,指尖微颤。
“等我回来。”苏录接过,低声承诺。
次日凌晨,细雨蒙蒙。苏录骑马出城,回望烟雨中的泸州,恍如隔世。他知道,这一去不只是为救酒行,更是为自己挣一条生路。若此案翻不过来,别说内书堂,连童试资格都会被褫夺。
三日后,抵达叙州。府衙门前鼓声震天,百姓围观如堵。苏录挤进人群,只见一名囚犯跪在烈日下,背上插着“毒杀客商”的木牌。
“大叔!”苏录冲上前,却被衙役推开。
“滚开!罪人家属不得近前!”
“我是他侄儿,我要见黄同知!”
正僵持间,一声威严喝止传来:“住手!”
人群分开,一位身着青袍的中年官员缓步而出。眉目间竟与黄峨有七分相似。
“舅父!”苏录扑通跪下。
黄同知扶起他,目光复杂:“你娘走得太早……我一直未能照拂你们母子。今日你来,想必已知原委?”
苏录含泪点头。
“起来说话。”黄同知叹道,“此案蹊跷。死者确系饮酒后身亡,但尸检并未发现常见毒物。倒是胃中有大量腐败食物残留,极可能是食物中毒。可那客商家属一口咬定是酒有问题,背后……怕是有势力操纵。”
“可是盐运使司的人?”苏录试探道。
黄同知眯眼:“你知道内幕?”
苏录遂将酒行拒掺水之事和盘托出。黄同知听罢,冷笑道:“果然是他们。盐商勾结官吏,垄断市场已久。你们七郎酒行价廉质优,抢了他们的生意,自然容不下。”
“求舅父主持公道!”
“公道……”黄同知仰望天空,“在这世上,从来不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但我可以答应你??重新验尸,调取所有证据,彻查此案!”
七日后,新的尸检结果出炉:死者死于急性肠炎引发的败血症,与饮酒无关。且经查证,那批所谓“毒酒”,竟是被人偷偷倒入砒霜粉末栽赃陷害!
消息传出,舆论哗然。成都按察使司派出专员督办,顺藤摸瓜,竟牵出盐运使司贪腐大案。周经历被捕当日,供出幕后主使竟是泸州知府本人!
六月初六,苏录回到泸州。迎接他的不再是查封的酒行,而是挂满红绸的庆贺场面。田总管抱着账册喜极而泣:“公子!咱们不仅洗清冤屈,官府还判赔三百两银子!更重要的是……七郎酒行名声大振,订单排到年底了!”
苏录却未多言。他径直走入书房,取出朱琉来信,提笔回复:
**“侄蒙舅父援手,冤狱得雪。然此事警醒于心:世间险恶,不在山高水长,而在人心叵测。侄定当谨守本分,勤修学业,不负山长期望。至于内书堂一事,还请山长再容侄思量三月,必给答复。”**
写毕,他望向窗外。端午将至,家家户户开始悬挂菖蒲。远处江面上,一艘画舫缓缓驶过,船头站着几位锦衣少年,正吟诗作对,笑声随风飘来。
苏录忽然想起幼时父亲说过的话:“读书人要有傲骨,但不能有傲气。傲骨使人挺立,傲气使人跌倒。”
他轻轻抚摸袖中那块靛蓝色的香囊布料,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黄姐姐,你说得对。我必须比别人更干净。”
夜深人静,他点燃一支新蜡,翻开《大明律》,逐字抄录“诬告反坐”条款。烛光映照下,少年的身影投在墙上,宛如执剑而立的卫士。
他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