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老山长情绪低落,苏录便轻声安慰道:“山长且宽心,该做的事,总会有人去做的。”
“是啊山长!总有读书人读书做官是为国为民,不只为门户私计的!”朱子和也慷慨道:“如果一直没人做,那就等我们将来出仕...
秋意渐浓,汴京城外的官道上黄叶纷飞,马蹄踏过枯枝碎响如裂帛。林砚之骑在马上,青衫被风掀起一角,手中缰绳微紧,目光远眺城门。身后跟着两名随从,一人牵着驮书的驴,另一人背着行囊,步履沉稳。三日前他自江南启程,一路北上,今日终于望见皇城轮廓。晨雾未散,朱雀门外已有早市喧声,贩夫走卒挑担叫卖,茶肆酒楼渐次开门,一派繁华气象。
“少爷,到了。”老仆林忠低声说道,语气里透着欣喜,“十年寒窗,终入帝都。”
林砚之轻点头,嘴角微扬,却不言语。他心中明白,这并非终点,而是开端。殿试在即,天下英才齐聚京师,谁人不是十年磨一剑?他自幼聪颖,七岁能诗,十二岁中秀才,十八岁乡试夺魁,一路顺遂得令人侧目。可越是如此,越不敢轻慢。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刚开始。
进了城,先寻客栈落脚。选的是南熏门外一家清静小驿,名唤“栖云居”。掌柜是个瘦削中年汉子,见三人风尘仆仆,忙迎上来:“客官可是赶考的相公?我们这儿专接举子,后院有静室,灯油管够。”
“就这里了。”林砚之掏出银钱付了定金,随即步入后院。房间不大,却整洁干净,窗下一张书案,墙上挂着一幅《洛神赋图》摹本,笔意清逸。他坐下稍歇,取出随身携带的《策论辑要》,翻至“民本”一章,正欲细读,忽听隔壁传来一阵朗朗书声: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声音清亮有力,字字铿锵。林砚之微微皱眉,这句出自《道德经》,却被那人引申为讽世之语,语气中竟带几分桀骜。他起身踱至墙边,侧耳倾听。那读书人接着道:“今之官吏,聚敛无度,百姓膏血尽竭,犹责其输赋;边将贪功,士卒死于锋镝,而爵赏归于权门??此非‘损不足以奉有余’乎?”
林砚之听得心头一震。此人胆大包天,竟敢如此直斥时弊!但他亦不得不承认,所言句句切中要害。正思忖间,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小二端着茶水进来,笑道:“相公莫怪,隔壁那位姓沈,湖州人,脾气烈得很,每日都要骂几句朝政才肯罢休。不过文章写得极好,前日还拿了太学月课头名。”
“沈?”林砚之默念一声,记下了这个名字。
当夜,他伏案疾书,重理策论大纲。窗外月色如霜,庭院中桂树飘香。写至“治国以安民为本”一段时,笔锋顿住,脑海中浮现出白日所闻之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过往所学虽精,却多囿于经典注疏,少有直面现实之勇气。而那人所言,正是儒者当有的担当。
次日清晨,他特意绕道去隔壁敲门。门开处,走出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穿洗得发白的蓝布直裰,面容清癯,双目炯然有神。见是邻舍,略一点头:“有何贵干?”
“在下林砚之,昨日听兄台高论,心向往之,特来请教。”林砚之拱手施礼。
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眼,冷声道:“请教不敢当。若为科场投机取巧之术,恕我不传。”
林砚之并不动怒,只淡淡一笑:“我只想问一句:若你我同登金殿,对策之时直言朝弊,主考官会如何待你我?”
沈姓书生闻言怔住,旋即哈哈大笑:“好一个‘直言朝弊’!你以为殿试是让你畅所欲言的地方?那是看谁更能粉饰太平!当今圣上崇道好祥瑞,去年西川上报甘露降于松柏,立刻赏银三千两;河北饥荒,流民千里,奏折上去三个月无人批复!在这种时候谈‘直言’,不是书呆子,就是找死。”
林砚之静静听着,良久方道:“所以你就每日在屋里骂几句,便算尽了读书人的责任?”
沈生脸色一变,眼中闪过怒意,但见对方神色坦然,并无讥讽之意,遂缓缓收敛情绪:“那你呢?江南才子林砚之,乡试解元,文章锦绣,想必早已拟好了一套四平八稳的策论,只等殿上吟风弄月,博个状元头衔?”
“我不是来争辩的。”林砚之道,“我是想问你??若有一日,真有机会执笔批逆鳞,你会不会写?”
两人对视良久,秋风穿廊而过,卷起地上落叶簌簌作响。
沈生终于开口:“我会写。哪怕明日就被贬岭南,我也要写。”
林砚之笑了:“那我们或许能做朋友。”
自此,二人时常论学谈政,或争执激烈,或相视而叹。沈生名沈怀瑾,湖州沈氏之后,祖父曾任户部侍郎,因弹劾权臣被贬,家道中落。他自幼受庭训,通经史,尤擅政论,性情刚烈,不屑阿谀。林砚之则出身寒门,靠母亲织布供读,志向高远却行事谨慎。两人脾性迥异,反倒互补,竟成莫逆。
转眼半月过去,殿试日期临近。礼部张榜公布考生名单,林砚之名列榜首,沈怀瑾排在第五。消息传来,栖云居顿时热闹起来,各地举子纷纷前来拜访这位江南解元,欲结交人脉。林砚之一一接待,谦逊有礼,但从不许诺什么。唯有沈怀瑾冷笑:“这些人现在笑脸相迎,等你落第了,连杯茶都不会请你喝。”
考试前夜,二人共坐院中饮酒。月光洒在石桌上,酒液泛银。沈怀瑾举起杯:“明日殿上,我要写一篇让宰相睡不着觉的策论。”
林砚之摇头:“你要小心。上次苏子瞻因《刑赏忠厚之至论》惊艳天下,但也因此遭忌多年。才华太盛,未必是福。”
“可若为了保全自己,连真话都不敢说,那还不如回家种田。”沈怀瑾一口饮尽,“我宁可落第,也不愿跪着活。”
林砚之沉默片刻,也举杯:“那我陪你一起跪着写。”
沈怀瑾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你倒是学会狡猾了。”
翌日黎明,贡院门前灯火通明。上千举子排队入场,搜检严格,连鞋底都要拆开查看。林砚之与沈怀瑾并肩而立,彼此点头,便各自入号舍。天光初现,试题下发??《御戎策》。
全场哗然。近年来辽夏屡犯边境,朝廷战和不定,此题显然出自皇帝亲定,意在考察应对边患之策。
林砚之凝神细读题面,心中已有轮廓。他深知此题不可一味主战,亦不能苟且求和,须得提出切实可行之策。提笔先破题:“御戎之道,不在兵甲之利,而在内修政理。”继而条分缕析,主张整顿军制、屯田养兵、联结诸藩、缓征赋税以固根本。文辞峻洁,逻辑严密,尤以“强敌在外,忧不在边而在朝”一句点睛,直指朝中党争误国之弊。
写毕通览一遍,自觉无懈可击,唯最后几句稍显尖锐,犹豫是否删改。正迟疑间,忽闻隔壁号舍传来撕纸之声。他心头一跳,悄悄掀帘一看??竟是沈怀瑾将刚写好的答卷揉成一团,狠狠掷地。
“怎么了?”他低声问。
沈怀瑾咬牙道:“我写了‘枢密院虚设,将帅不得专兵,一令下而三日达,战机尽失’,又说‘岁币非长久之计,徒长敌骄’。监考官已在巡视,这种话一旦呈上,必遭黜落!”
林砚之低声道:“那就改。”
“改?”沈怀瑾冷笑,“改成歌功颂德,说陛下英明、四海升平?我做不到!”
“不必全删。”林砚之道,“换种说法。你说‘宜简拔良将,假以便宜之权’,既谏了将权分散之弊,又不失恭敬。再说‘暂行和议,以待国力充实’,岂非比直言拒贡更易入耳?”
沈怀瑾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叹道:“你比我懂官场。”
“我不是懂官场。”林砚之道,“我是懂生存。”
沈怀瑾苦笑,重新铺纸提笔,依言修改。半个时辰后,终将答卷誊清交卷。
三日后,成绩揭晓。林砚之高中一甲第一名,钦点状元;沈怀瑾位列二甲第九,赐进士出身。消息传出,满城轰动。林家故旧纷纷来贺,连当年曾讥笑他“寒门岂出龙虎”的族叔也腆着脸送上贺礼。唯有沈怀瑾独坐房中,面色阴郁。
林砚之前去看他,推门便见桌上摆着未拆封的敕书。“为何不去谢恩?”
“谢什么?”沈怀瑾冷冷道,“他们想要的不是一个敢说话的士子,而是一只会吟诗的鹦鹉。你赢了,因为你懂得什么时候该低头。”
林砚之坐在他对面,平静地说:“我没有低头。我只是学会了,在坚持原则的同时,保留发声的权利。你若今日被黜,十年后再考,那时天下还是这个天下吗?”
沈怀瑾猛地抬头:“你以为我会感激你教我的妥协?”
“我不求你感激。”林砚之道,“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坐在能改变政策的位置上,而不是一辈子困在怨愤里。”
沈怀瑾久久不语。窗外秋雨淅沥,打湿了庭院中的残菊。
数日后,新科进士集体觐见皇帝。大殿之上,林砚之白衣乌纱,风姿卓然,获赐翰林院修撰,留馆深造。其余进士分派各部实习。沈怀瑾被授大理寺评事,职卑权轻,却也算入仕。
退朝后,二人并肩走出宣德门。沈怀瑾忽然道:“你说得对。我不该放弃机会。”
林砚之微笑:“那以后,我们一起努力。”
“但有一点你要记住。”沈怀瑾盯着他,“若有朝一日你忘了初心,成了那些你曾经批判的人??我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你。”
林砚之郑重点头:“若真有那一日,我不但不会怪你,还会敬你是真君子。”
时光流转,冬去春来。林砚之在翰林院勤勉任职,参与编修国史,起草诏令,逐渐崭露头角。他始终谨记沈怀瑾的话,每逢议事,既不失立场,又讲究策略。一年后,因撰《安边十策》被皇帝召见,擢升为翰林侍读,参预机务。
而沈怀瑾在大理寺秉公办案,屡纠冤狱,声名渐起。两人虽分属不同衙门,仍常深夜密谈,共谋国是。他们都知道,真正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某夜,林砚之伏案批阅奏章,烛火摇曳。窗外雪落无声,天地一片素白。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小字:“读书人之志,不在功名,而在清明政治,惠及苍生。”写罢吹熄蜡烛,轻声道:“这条路,还得走下去。”
远处钟楼传来五更鼓声,新的一天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