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怕中秋月怕半,人怕四九岁怕寒。
中秋节一过,转眼就到年底。
腊月十五,鹤山书院举行了岁末考。
正意斋中,依然还是年初的那班同窗。
鹤山书院已经取消了三斋升降法,周山长宣布明年...
夜风拂过汴京城头,吹得城楼上的灯笼摇曳不定。陈元甫站在贡院外的石阶上,抬头望着那轮清冷的月,心中却如沸水翻腾。今日放榜,他中了头名??会试第一,天下士子梦寐以求的“会元”。可这喜讯并未让他展颜,反倒压得他脊背发沉。他知道,这一纸榜单,不只是功名的开端,更是风暴的引信。
身后传来脚步声,轻而稳,是李承言来了。这位自幼与他同窗、共读寒窗十余载的挚友,如今也高中二甲第七,已是天大的荣耀。可李承言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低声唤道:“元甫。”
“你来了。”陈元甫没有回头,声音低哑,“你说,我是不是不该中这个第一?”
李承言一怔,随即苦笑:“你这话……是从哪儿说起?十年苦读,三更灯火五更鸡,你不该中,谁该中?便是当今相公当年,也不过是会试第五。”
“可我怕的是,有人不让我走完这最后一程。”陈元甫终于转过身,目光如刀,“殿试在即,皇上亲策,若我在策论中直言边防弊政、盐铁苛敛,会不会……触了某些人的逆鳞?”
李承言沉默片刻,终是叹道:“你既已写下那样的文章,便早已无退路。今科会试你的策论,主考官批为‘胆识兼具,锋芒毕露’,副考更是圈点再三,说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直臣之材’。可你也知道,朝中有些人,宁要庸才,不要锐士。”
两人并肩立于月下,远处贡院朱门紧闭,仿佛一座沉默的巨兽,吞尽了无数书生的梦想与命途。
次日清晨,陈元甫刚踏入自家小院,便见门缝里塞着一封素笺。他拾起展开,字迹陌生,内容却令他心头一震:
“君欲清浊世,须先自洁。然洁者易折,望慎之。宫中有眼,不可轻言。”
无署名,无落款,唯有墨香淡淡。
他盯着那纸看了良久,终是将其投入炉中焚尽。他知道,这是警告,也是提醒。有人在暗中注视着他,或许并非敌,亦非友,只是这朝堂棋局中的一枚隐子。
三日后,御前奏对预演在翰林院举行。诸位贡士依序入殿,由内阁大学士模拟天子问策。轮到陈元甫时,老学士赵景和捻须问道:“今岁北境不安,虏骑屡犯边寨,朝廷议增兵屯守,然国库空虚,民力疲敝,卿以为当如何处之?”
满堂肃静,众人屏息。
陈元甫整衣跪正,朗声道:“兵不在多,在精;将不在勇,在谋。今边军冗员十之七八,皆因权贵子弟夤缘得缺,占额冒饷,实则未曾执戈上阵。若裁汰虚籍,省下粮饷练精兵三千,足可固边十年。且与其增兵,不如修好邻藩,以利结盟,分化其势。更应开互市之禁,使胡马贪利而来,自不肯轻启战端。此所谓‘以商止战’也。”
话音未落,座中已有几位大臣面色微变。赵景和眉头微皱,却未打断。
待他说完,一位身穿紫袍的阁老缓缓开口:“陈贡士所言虽有理,但贸然裁军,恐致军心动摇。况且互市一事,前朝曾行之,结果反资敌粮草,助长其势。你年少气盛,未历实务,岂知治国如烹小鲜?”
陈元甫抬头,直视对方:“回大人,治国确如烹小鲜,然若锅中已腐,焉能不揭盖清污?学生不才,愿以赤心献策,纵使触怒权贵,亦不敢藏拙避祸。”
那阁老脸色一沉,正欲再斥,赵景和却抬手制止:“好了。陈元甫所论,确有过激之处,但也非无稽之谈。诸位都记下吧,待呈报御览时,附上评语。”
散场后,李承言拉住陈元甫,低声道:“你今日太过锋芒,那位是王相公的心腹,张崇礼!你当面驳他,等于打王党的脸!”
“我知道。”陈元甫平静道,“但我若不说,等殿试时再说,岂不是欺君?我既立志做直臣,就不能在预演时就低头。”
李承言看着他,忽然笑了:“你还是这般倔脾气。罢了,我只盼你能活着走出金殿。”
殿试前三日,宫中传出消息:皇帝将亲策“安邦九问”,其中一题涉及“内宦干政”。
此言一出,朝野震动。
自仁宗以来,内廷司礼监权柄渐重,尤以现任掌印太监刘文昭最为跋扈。此人深得皇帝信任,掌管东厂,监察百官,连宰相议事,他也常列席旁听。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如今竟要在殿试中考问此事,分明是天子有意敲打。
消息传到陈元甫耳中时,他正在灯下修改策文草稿。听到“内宦干政”四字,笔尖一顿,墨滴落在纸上,晕开如血。
他知道,这一题,避无可避。
夜半,他独坐书房,提笔疾书:
“臣闻古之明君,以内侍供扫除之役,未尝委以政柄。今有阉宦窃弄威福,交通内外,罗织罪名,陷害忠良。或借缉访之名,广布耳目,致使百官侧目而行,言语自危。此非社稷之福,实乃隐患之极也……若不早除,恐成汉唐之祸!”
写至此处,他搁笔长叹。这些话一旦出口,便是生死之局。他不是不知道后果,但他更清楚,若此时沉默,日后即便位列三公,也不过是个尸位素餐的佞臣。
第四日清晨,母亲亲自为他整理朝服。老人双手颤抖,眼中含泪:“儿啊,娘不求你做大官,只求你平安归来。”
陈元甫跪地叩首:“孩儿若有不测,是为国殉道,死而无憾。”
母亲掩面泣不成声。
辰时三刻,贡士们齐聚大殿之外。金甲卫士森然列阵,钟鼓齐鸣。随着一声“宣??新科贡士觐见!”,朱红大门缓缓开启,露出金砖铺地、蟠龙绕柱的太极殿。
百余名贡士鱼贯而入,跪伏于地。
片刻后,御座上传来一道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平身。”
陈元甫抬头,第一次看清这位执掌天下三十年的帝王。皇帝面容清瘦,眼神深邃,眉宇间透着倦意,却又藏着不容侵犯的威仪。
“今日策问第一题:何谓忠臣?”
众人心中一凛,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实则暗藏机锋。
一人出列作答:“忠臣者,奉上令,守法度,不违君意,是为忠。”
皇帝微微颔首,却不置可否。
又一人道:“忠臣当直言进谏,匡正君失,虽死不悔。”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轮到陈元甫时,他稳步上前,声音洪亮:“臣以为,忠臣非一味顺从,亦非专事诤谏。真正的忠臣,是在国家危难之际,敢于打破常规,革除积弊,哪怕因此获罪,也在所不惜。他不必讨好君主,不必迎合权贵,只需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黎民百姓。如此之人,纵使当时被谤,千秋之下,必得青史留名!”
殿内一片寂静。
皇帝久久未语,只是凝视着他。
良久,才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臣陈元甫,浙江绍兴府人。”
“陈元甫……”皇帝轻念一遍,忽而一笑,“你可知你刚才的话,已在刀尖上跳舞?”
“臣知之。”陈元甫坦然道,“但若连舞刀的勇气都没有,何谈报国?”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转向左右:“把他的策文拿来朕看。”
内侍捧上一卷黄纸,正是陈元甫的殿试答卷。皇帝逐字细读,脸色由平静转为凝重,再到动容。当他读至“内宦窃权,甚于藩镇”一句时,手指微微一颤。
“刘文昭。”皇帝忽然开口。
那位一直垂首立于侧后的掌印太监浑身一震,急忙跪下:“奴婢在。”
“你觉得这段话说得如何?”
满殿皆惊。
刘文昭额头触地,声音发颤:“此……此乃狂生妄语,蛊惑圣听,当治以大不敬之罪!”
“哦?”皇帝冷笑,“朕倒觉得,句句肺腑,字字珠玑。比起你们每日呈上的那些阿谀奉承之辞,不知强了多少倍。”
刘文昭浑身剧震,不敢抬头。
皇帝将策文放下,环视群臣:“诸位爱卿,你们常说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可看看这年轻人写的??边防空虚、赋税沉重、吏治腐败、宦官擅权!哪一条不是真?哪一件不是痛?你们不说,是因为看不见,还是不敢说?”
群臣俯首,无人敢应。
皇帝站起身,走到陈元甫面前:“你可愿入翰林,为朕修史?”
陈元甫却摇头:“臣愿赴地方,亲理民事,体察疾苦。”
皇帝一愣,随即大笑:“好!有志气!那你想要去何处?”
“广西柳州。”
众人哗然。那可是岭南瘴疠之地,贬官流放之所,多少人避之不及。
“为何是柳州?”皇帝奇道。
“因为那里最穷,百姓最苦,也最需要一个敢说话的官。”陈元甫朗声道,“臣不怕苦,只怕无用武之地。”
皇帝深深看他一眼,终是点头:“准奏。授你翰林院编修衔,即日起赴柳州任知府,正四品,赐尚方宝剑一柄,遇紧急事务,可先斩后奏!”
此言一出,满殿震惊。从未有过新科进士一跃而成知府,更遑论赐剑专断之权!
陈元甫叩首谢恩,声音坚定:“臣必不负陛下所托,不负苍生所望!”
退朝之后,李承言追上来,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你疯了吗?竟主动请缨去柳州?那是鬼门关啊!而且你还得罪了刘文昭,他绝不会放过你!”
“所以我才要去。”陈元甫望着宫墙尽头的夕阳,“留在京城,我不过是一枚棋子。去了柳州,我才能真正做事。至于刘文昭……他若敢动手,正好让我找到扳倒他的证据。”
李承言愣住:“你……早有打算?”
陈元甫笑了笑,从袖中取出那封匿名信的残片:“你以为这封信是谁写的?我查过了,笔迹出自宫中秘档房一位老宦官之手,他曾是先帝旧人,因不肯依附刘党被贬。他提醒我,不是为了救我,是为了借我之手,掀翻这座黑塔。”
“你要和整个东厂为敌?”李承言声音发抖。
“不是我要,是正义要。”陈元甫收起残片,目光如炬,“你以为状元是什么?是荣耀?是终点?不,它是起点,是一把钥匙,打开通往真相的大门。从此以后,我不再只是个读书人,我是陈元甫,是柳州的父母官,是百姓的指望,是黑暗里的光。”
数日后,陈元甫离京。送行者寥寥,唯李承言一路送到十里长亭。
临别时,李承言塞给他一本小册子:“这是我这些年收集的各地冤案记录,尤其岭南最多。有些案子,背后都有东厂影子。你小心行事,若有危险,立刻派人送信,我会联合言官为你发声。”
陈元甫郑重接过:“兄弟之情,铭记于心。”
马车启动,尘土飞扬。陈元甫掀起帘幕,最后望了一眼巍峨的汴京城。他知道,这一去,或许再难回头。但他也明白,有些路,总得有人走。
车轮滚滚南下,驶向未知的风雨。
而在皇宫深处,皇帝独自坐在御书房中,手中仍握着那份策文。他轻轻摩挲着纸页,喃喃道:“朕等这样的人,已经等了三十年……陈元甫,你可千万别让朕失望。”
与此同时,司礼监内,刘文昭砸碎了一整套青瓷茶具。他盯着南方的方向,眼中杀机毕露:“一个小儿,也敢撼动我的根基?等着吧,柳州……会让你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
夜雨淅沥,打湿了远行的官道。
陈元甫在车厢中点燃油灯,翻开李承言给的小册子。第一页上写着:
“柳州,万历七年,七户农户因拒缴额外税银,全家十三口被东厂以‘通匪’罪名活埋于后山。至今无人敢提。”
他合上册子,闭目良久,再睁眼时,眸中已无惧意,唯有决绝。
“从今天起,我要让柳州的天,重新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