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苏录大门没出,二门没迈,连县太爷那里都没去拜年。
县试在即,一是要在家用功温书,二也是要避嫌。这时候到考官家里晃悠,可是一根筋两头堵的缺心眼行为。
苏有才也一样闭门谢客,在家认真...
马蹄声渐远,建康城的轮廓在烟雨中化作一抹灰影。赵元瑾坐在车厢内,手指始终按在怀中玉佩之上,仿佛那是唯一能压住心头惊雷的镇物。随行仅两名亲随,皆是黔南旧仆,忠心耿耿,口风极严。他不敢多带一人,怕的是京中耳目早已密布沿途。
一路北上,天色阴沉如墨。过了镇江,便见运河两岸田地荒芜,饿殍偶现道旁,而官仓却高墙深锁,门上贴着“奉旨封存”四字朱批。有老农跪于道中拦车哭诉:“大人,去年秋赋已缴三遍,为何还要征?我们连树皮都吃尽了!”赵元瑾命人取干粮相赠,并记下姓名籍贯,承诺回京后必查。那老农颤巍巍叩首,眼中竟无泪??苦得太久的人,连哭都忘了怎么哭。
入夜宿于驿站,烛火未熄,忽闻窗外异响。他警觉起身,推窗只见檐角黑影一闪,一枚短箭钉入窗棂,箭尾系着一方素绢。取下展读,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沈府豢养死士三十,藏于西山别院;婉儿所中之毒,非药石可医,唯‘寒心莲’花蕊可解。然此花仅产于大理雪山绝壁,十年一开。”落款无名,只画一朵残缺白莲。
赵元瑾心头剧震。这消息若真,则苏婉儿性命悬于一线,且幕后之人故意泄露,分明是要逼他两难:救一人而弃天下,还是舍私情以全大义?
他彻夜未眠,反复思量。次日清晨,命车驾改道,绕行杭州。他要见一个人??太医院提点、前御医刘仲衡。此人曾为先帝诊脉,医术通神,更因不肯依附权贵被贬外放,隐居西湖孤山已有十载。
孤山梅林深处,茅屋一间,竹篱半掩。刘仲衡须发皆白,正煎药于炉前,见赵元瑾至,并不惊讶,只道:“我知道你会来。”
“先生如何知晓?”赵元瑾拱手。
刘仲衡轻叹:“你父亲赵景行,是我同窗。二十年前他呈《盐铁论疏稿》欲劾沈氏勾结边将私贩军械,未及上奏便暴毙狱中。我验尸时发现其舌根发青,乃是‘九幽断肠散’之症,此毒无色无味,唯有沈家秘传。”
赵元瑾双拳紧握,声音微颤:“所以……真是沈从简下的手?”
“不止。”刘仲衡取出一只琉璃瓶,内盛淡紫粉末,“你带来的血样,确为‘寒心莲’之毒。此毒并非寻常中毒,而是以特殊手法注入经脉,使其缓缓侵蚀心神,使人日渐恍惚,终至疯癫而亡。解法唯有花蕊,但……也需施毒者亲授引子,否则服之即死。”
“也就是说,即便找到花蕊,若无沈从简配合,婉儿仍难活命?”
“正是。”刘仲衡凝视着他,“你可知为何他们现在才动手?因为你动了他们的根基。建康地下书院之事已惊动中枢,沈家必须让你退步。而最有效的威胁,不是杀你,是让你亲眼看着所爱之人死去。”
赵元瑾沉默良久,忽然问道:“若我以势压之,强闯沈府搜证呢?”
“你试过便会明白。”老人冷笑,“沈从简表面只是礼部尚书,实则掌‘机宜司’暗线百余条,连禁军统领都有三人受其节制。你若贸然行事,不但救不了人,还会被反扣‘挟私报复、构陷大臣’之罪,削籍为民都是轻的。”
赵元瑾闭目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老人所言非虚。朝堂之上,清流难敌暗网。正义若无权力支撑,终究只是纸上文章。
“先生可愿随我回京?”他忽然开口。
刘仲衡摇头:“我已远离朝局,不能再涉险。但我可为你写一封密笺,交予一人??枢密副使韩世隆。此人虽属武职,却是先帝托孤重臣,素有刚直之名,且与沈家积怨已久。十年前其子婚宴上,沈家子弟酒后辱骂韩氏祖宗,韩世隆当场摔杯而去,自此形同水火。”
赵元瑾郑重接过密笺,收入贴身衣袋。
三日后,临安城垣在望。暮色苍茫中,宫灯次第点亮,宛如星河倒垂。然而未及进城,便遇内侍飞骑迎来,神色惶急:“赵大人速往慈宁宫!苏小姐昨夜吐血三升,太医束手,皇后娘娘亲守榻前,命您即刻觐见!”
赵元瑾心头如遭重锤,策马狂奔入城。街道两旁百姓纷纷避让,却有不少人低声议论:“那位不是建康推官吗?听说他在江南查出大案,惹怒了权贵……”“嘘!小声些,昨儿个说这话的货郎,今早就不见了。”
宫门森严,黄瓦朱墙间杀气隐隐。赵元瑾疾步穿廊过殿,直至慈宁宫外。守门宫女低声道:“苏小姐正在昏睡,皇后召您单独相见。”
殿内香烟袅袅,皇后端坐凤椅,面容憔悴却不失威仪。她盯着赵元瑾良久,方道:“元瑾,你可知婉儿为何突然病重?”
“臣不知。”
“她在你走后第三日,收到一封匿名信,拆开时指尖沾毒。起初只是头晕乏力,后来每夜梦魇不断,口中喃喃‘白袍会……烧房子……爹爹不要我’。昨日终于崩溃,撕毁婚书,撞柱求死,幸被侍婢拦下。”皇后声音颤抖,“她说,她宁愿死,也不愿成为沈家牵制你的棋子。”
赵元瑾双膝跪地,泪水滑落:“臣辜负了她。”
“不。”皇后扶起他,“是你太正直,而这世间容不下纯粹的光。”她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帕,包着半片枯萎花瓣,“这是她在昏迷中攥着的东西,像是从某幅画上扯下来的。你看得出是什么吗?”
赵元瑾接过细看,瞳孔骤缩??那是一朵白莲,花瓣边缘绣着细密金线,与档案卷宗上的印记完全一致!
他猛然醒悟:苏婉儿定是无意间发现了什么,或许是在沈府赴宴时见过某件器物,或听到了不该听的话。她的记忆深处藏着线索,只是毒素封锁了意识。
“请准许臣探视。”他恳求。
皇后犹豫片刻,点头。两名宫女掀开帷帐,床上苏婉儿面色惨白如纸,唇无血色,呼吸微弱。赵元瑾握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低语:“婉儿,我回来了。你说过等我春风再绿江南岸时归来,我没食言。”
女子睫毛轻颤,似有所感,嘴角微微抽动。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太监高唱:“礼部尚书沈大人到??”
帘幕掀开,沈从简缓步入内,一身青袍,面带悲悯:“听闻苏小姐病重,老夫特来探望。此乃家传‘宁神丹’,可安魂定魄,还请皇后恩准服用。”
赵元瑾霍然起身,挡在床前:“不必了。苏小姐之病因何而起尚不清楚,贸然用药,恐生变故。”
沈从简目光淡淡扫过他:“赵大人奔波千里,辛苦了。建康之事,陛下已有旨意,暂由通判代管,你且回京述职即可。至于其他……有些事,查得太深,伤身又伤心。”
“若民心尽失,社稷何存?”赵元瑾毫不退让,“沈大人主持科举多年,难道不知‘民为邦本’出自何典?”
沈从简轻笑:“自然知道。可你也该明白,有些本,动不得。”
话音未落,苏婉儿忽然剧烈咳嗽,一口黑血喷出,染红衾褥。刘仲衡所言果然不虚??毒性已入心脉。
赵元瑾怒视沈从简:“你到底想怎样?”
“很简单。”沈从简整了整袖口,“你向朝廷奏称,建康并无‘白袍会’,所有案件皆为流寇所为,昔日卷宗纯属误录。然后辞官归隐,永不再提此事。若能做到,我不仅赐你解药,还可保你全家平安。”
“若我不从?”
“那么,”沈从简语气平静,“明日早朝,我将呈上你与陆九渊密谋造反的证据??包括你们在废庙会面的记录、地下书院的地图,以及一封伪造的联络信,称你已联络大理段氏,意图割据江南。你觉得,陛下会信谁?”
赵元瑾浑身冰冷。对方早已布好天罗地网,只等他踏入。
他低头看着苏婉儿苍白的脸,指甲再次陷入掌心。这一刻,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万念俱灰。
但他很快抬起头,眼神如刃:“你可以杀我,可以毁我名声,甚至可以让天下人都以为我是乱臣贼子。但只要你一日不倒,我就一日不会停下。”
沈从简叹息:“年轻人,你以为你是孤身一人吗?告诉你吧,当年你父亲死后,我本可斩草除根,为何留你活命?因为我要你活着,亲眼看着理想如何被现实碾碎。如今,轮到你做出选择了??是做一条听话的狗,还是做一具尸体?”
说罢拂袖而去,留下满室寒意。
当夜,赵元瑾独坐偏殿,反复翻阅刘仲衡所赠密笺与那半片白莲花瓣。忽然注意到花瓣背面有一行极细的小字,几乎不可见,像是用鼠须笔蘸着药水写成,遇热方显。他取烛火烘烤,字迹缓缓浮现:“莲开双生,根在泉州。”
“泉州?”他心头一震。
立刻唤来心腹随从,查阅地图。泉州不仅是海外贸易重镇,更是沈家祖籍所在。更重要的是,当地有一座千年古刹??承天寺,相传寺中藏有前朝秘档,历代宰辅家族均有子弟在此出家为僧,实为保存家族秘密之所。
难道“白莲”之源,竟在此地?
他决意南下。但此刻离京,必遭监视。于是次日上朝,他主动向皇帝请罪,称自己“年轻气盛,误信谗言,在建康妄动民情,请陛下降罪”。皇帝赵昀本就忌惮地方动荡,闻言竟龙颜稍霁,令其闭门思过,暂免职务。
当晚,赵元瑾换上布衣,携玉佩与密笺,悄然出城。他没走官道,而是沿钱塘江逆流南下,雇一小舟,昼伏夜行。途中三次遭遇巡江水师盘查,皆因携带“钦犯画像”通缉令而险些暴露,幸赖事先易容,以渔夫装扮蒙混过关。
半月后抵达泉州,正值暴雨连绵。他藏身于城郊破庙,派人暗访承天寺。得知寺中确有一位“慧明大师”,年逾八旬,乃沈从简叔父,自沈父去世后便遁入空门,但从不诵经礼佛,只终日闭关抄写经卷。
更奇怪的是,每月十五,必有快马自临安送来密封匣子,和尚收下后焚香祭拜,随后独自进入地窖数时辰方出。
赵元瑾判定,那地窖便是真相所在。
他设法结识寺中杂役,得知地窖入口位于藏经楼下方,夜间有僧兵巡逻。于是趁雷雨之夜,借闪电掩护潜入。藏经楼年久失修,地板腐朽,他撬开一块松动木板,顺绳而下。
地窖阴冷潮湿,四壁堆满箱笼。他点燃火折,逐一查看,发现大量账册,记载着三十年来沈家通过海商走私铁器、硫磺至倭国与大理,换取黄金与战马;更有名单一份,列明朝中官员受贿数额,其中赫然包括两位大学士、三位节度使!
而在最深处的一个檀木匣中,他找到了一本手札,封面题曰《白莲纪略》。
翻开第一页,血字触目惊心:“吾族自唐末起创白莲教,假宗教之名,聚人心,控江湖。宋兴后改组为‘白袍会’,以诗文会友为表,实操盐铁、漕运、刑狱大权。凡阻我者,皆以‘净化’诛之。二十年前杀赵景行,因其窥知我与大理段氏密约,拟共分江南。其子若敢追查,必令其生不如死。”
落款日期,正是赵父死前一日。
赵元瑾双手颤抖,泪如泉涌。原来一切早有预谋,父亲之死非因偶然,而是因为他触及了这个横跨三代、渗透朝野的巨网。
他继续翻阅,终于在末页看到一行小注:“寒心莲种于大理苍山之巅,花开之时,需以处子鲜血浇灌七日,方可成药。解毒引子藏于临安沈宅书房暗格,格中有轴山水画,题诗者乃赵景行也。”
线索闭环。
他终于明白,沈从简为何不怕他逃走??因为真正的枷锁,从来不是兵马,而是情感与道德的困境。
但他也看清了一条路:只要拿到那幅画,取得引子,再冒险前往大理采药,或许还能救回苏婉儿。同时,这些证据一旦公之于众,足以动摇沈家根基。
他小心收好手札与账册副本,正欲离开,忽听头顶传来木板吱呀声。有人下来了!
他迅速吹灭火折,躲入角落。只见一名老僧提灯走入,正是慧明大师。老人走到中央,对着空气喃喃道:“侄儿,你机关算尽,却忘了因果循环。赵景行之子既来此地,便是天意昭彰。我虽未能阻止你作恶,但今日,我选择赎罪。”
说罢,竟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插入墙角石龛,轻轻一转。一道暗门缓缓开启,露出另一条阶梯。
老僧低声念道:“下去吧,孩子。那里有你父亲最后留下的一封信。”
赵元瑾怔住。待想现身相询,老人已转身离去,背影佝偻如枯枝。
他顺着阶梯而下,尽头是一间密室。中央供桌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吾儿元瑾亲启”。
他颤抖着拆开,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
“元瑾吾儿:若见此信,父已不在人世。然魂魄长随汝侧。吾毕生求一清明之世,终未能竟,唯望汝继志前行。白袍会之祸,不在钱财,而在人心溃烂。法可诛一人,难清百弊。唯有唤醒天下士子之良知,方能破此魔障。父留三物赠汝:一为信念,二为勇气,三为……信任。切记,孤勇不成事,需寻志同道合者共举大业。西南有贤,姓韩名世隆;东南有义,姓陆名九渊。二人皆可用也。勿惧生死,莫忘初心。春风吹绿江南岸时,便是邪不胜正之日。”
信纸落地,赵元瑾伏地痛哭,久久不起。
良久,他擦干眼泪,将信贴身收藏,带上所有证据,悄然离开寺庙。
他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返程途中,他写下三封密信:一封送往韩世隆府邸,附部分账册;一封寄给陆九渊,告知下一步计划;最后一封,则托商旅转交大理一位隐居药师,请其协助采集寒心莲。
与此同时,他决定不再逃避。回到临安那日,他并未偷偷潜入,而是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登闻鼓前,击鼓鸣冤。
鼓声震天,响彻皇城。
他知道,风暴来了。
但他已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