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县试是读书人漫漫科举路的第一步,无论其本人还是家人,都十分重视。
家里有孩子第一次参加县试,有钱没钱都会大摆酒席为其饯行。各家亲戚都会前来吃席……并送行。
反倒是考生最多只敢吃个七分饱...
夜色再度降临,客栈外的风穿过破窗缝隙,在屋内打着旋儿。火盆里的灰烬尚未冷却,余烬中还藏着几缕未燃尽的纸边,像枯叶般蜷缩着,仿佛不肯彻底屈服于火焰。林砚坐在床沿,手中握着一只粗糙陶碗,碗里是姐姐刚端来的热粥,米粒泛黄,浮着一层薄油,却散发着久违的人间烟火气。
他没有动筷。
林婉儿轻轻坐下,将幼儿放在膝上,两个男孩则依偎在她身旁,怯生生地望着这个许久未见的舅舅。他们从不曾见过父亲哭,也从未听过母亲提起这位曾高居庙堂的亲人。对他们而言,林砚只是一个名字,一段被刻意掩埋的过往。
“你瘦了。”林婉儿低声说。
林砚笑了笑,笑容干涩如秋日枯草:“该瘦的都瘦了,心比人先空。”
屋内沉默片刻,只有孩子轻微的呼吸声和远处街角传来的更鼓。三更天了,整座京城似乎都在诏书颁布后的喧嚣中渐渐沉寂下来,唯有那些藏在暗处的目光,仍在窥探这场风暴的余波。
“陈家……怎么样了?”林砚终于开口。
林婉儿闭了闭眼,声音微颤:“昨儿夜里,陈府大门紧闭,仆役四散。听说老爷子陈崇义当场吐血昏厥,至今未醒。族中长老已议定,要将陈文昭除名,灵位不入宗祠,坟前不得立碑。”
林砚手指一紧,陶碗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可当它真的落下时,心头仍像被钝器重击。那个曾为他挡下滔天风雨的男人,最终连一块刻着真名的石碑都不配拥有。
“他临走前……有说什么吗?”他问。
“吴伯带回来一封信,只给你一个人看的。”林婉儿从袖中取出一封淡黄信笺,递过去,“他说,若你还活着,就把这封信交到你手上;若你也死了……就烧了它。”
林砚接过信,指尖触到纸面的一瞬,竟微微发抖。他拆开火漆印??那是一枚青鸾衔芝纹,与当年玉佩同款??展开信纸,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
> **砚弟亲启:**
>
> 吾一生行事,皆求无愧于心。然代笔一事,实为平生最大之罪,亦是唯一不得不为之事。世人或谓我沽名钓誉,窃取功名;然我所图者,非禄位,非荣宠,唯保两家血脉不断、清白不毁耳。
>
> 十年前那一夜,你在病榻上呓语“莫负圣恩”,我闻之落泪。彼时你尚不知殿试已近,而主考官已在点卯。若无人应试,便是欺君,株连九族。我思之再三,遂冒死代笔。诗成之后,圣上激赏,钦点状元,举国称颂。而我知,此荣耀本属他人,自此便如芒刺在背,夜不能寐。
>
> 这些年,我辞官归隐,避世江湖,非因惧祸,实因难安。每读《春江花月夜》,皆觉字字如刀,割我肝肠。今既决意自尽,非逃避责罚,而是以命赎罪。望朝廷查清真相,百姓明辨是非,而你??我弟,终得解脱。
>
> 松风琴弦断矣,然音未绝。你若尚存一丝志气,请勿弃笔墨。天下文章,不在虚名,而在真心。愿你余生,不再为他人执笔,只为苍生立言。
>
> 此生未能堂堂正正活一日,唯求死后清白归尘土。
>
> ??文昭 绝笔
烛火晃了一下,映照在林砚脸上,忽明忽暗。他的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无声坠落在信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良久,他合上信,轻轻搁在桌上,抬头看向窗外。
月亮出来了,清辉洒在屋檐瓦片上,宛如旧时宫灯映雪。他曾多少次在翰林院值夜时仰望这样的月色,以为自己身居清贵,手握笔杆便可匡扶社稷。如今才明白,真正的社稷不在金銮殿的匾额之下,而在百姓灶台上的粥碗之中。
“娘,”最小的孩子忽然抬头,“舅舅为什么不说话?”
林婉儿抚了抚孩子的头,轻声道:“舅舅在想事情。”
“他在想怎么写新诗吗?”另一个男孩仰脸问道。
林砚闻言一怔,随即苦笑摇头:“不写了。以后再也不写那种诗了。”
“为什么?”孩子不解。
“因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姐姐疲惫的脸、孩子们纯真的眼睛,缓缓道,“有些诗,写出来是为了让人夸赞;有些诗,写出来是为了让人心痛。从前我写的,都是前者。往后若还要提笔,只想写后者。”
话音未落,门外忽又响起脚步声,这次不止一人。
阿福推门进来,脸色苍白:“大人,不好了!东宫那边……动手了!”
“什么?”林砚猛地站起。
“赵元吉昨夜在狱中暴毙,说是吞金自尽。但狱卒发现,他指甲缝里有挣扎痕迹,脖颈也有勒痕。大理寺正在封锁消息,可街头已有流言,说这一切都是您背后指使,借供状铲除异己,意图翻案复起!”
林砚冷笑:“好一招反咬。太子这是要让我成为众矢之的,替他顶下构陷大臣的罪名?”
“不仅如此。”阿福压低声音,“今晨有人在城南张贴榜文,署名‘江南遗民’,控诉您十年来盗用陈文昭才学,霸占功名,致使真正才子含恨而终。更有甚者,说您此次揭发真相,实为脱罪伎俩,欲博取清名,重入仕途。”
林砚听得心中寒意渐生。
他知道,这是舆论战开始了。
太子虽被罚俸闭府,可他的势力并未受损。相反,他们正利用民间情绪,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伪君子”“投机者”,让天下人相信:林砚并非揭露真相的勇士,而是一个走投无路、企图以牺牲姐夫性命换取宽恕的小人。
一旦这种说法深入人心,哪怕朝廷查明事实,他也永无翻身之日。
“他们想让我变成孤魂野鬼。”林砚喃喃。
“那你怎么办?”林婉儿紧紧抱住孩子,声音发抖,“不能再回去了,弟弟,求你……我们回家吧,去乡下种田也好,织布也好,只要一家人平安活着……”
林砚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柔软,随即又被坚毅取代。
“姐,你想让我一辈子背着‘假状元’三个字活下去吗?你想让孩子们长大后,被人指着鼻子说‘你们舅舅是个骗子’吗?”
她哑然。
“我不怕死。”林砚缓缓道,“但我怕真相再次被埋葬。陈文昭用命换来的供状,不能就这么被污蔑成一场阴谋。如果这就是他们的手段,那我就亲自上书,直面天子!”
“你疯了!”阿福惊呼,“你现在已是庶民,连进宫资格都没有!再说陛下震怒之下,未必肯听你申辩!”
“那就跪在午门外。”林砚语气平静,“从清晨跪到黄昏,从今日跪到明日,直到圣上愿意召见我为止。”
“可万一……圣上不见呢?”
“那就跪死在那里。”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字字如铁。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一辆破旧马车驶向皇城南门。
车上坐着林砚,一身素衣,未戴冠帽,腰间系着一条白布带??那是待罪之人的标志。他怀里抱着两样东西:一是陈文昭的绝笔信,二是那卷黄绢供状的副本。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阿福想跟着,被他拦下:“你留下照顾姐姐和孩子。我要是回不来,这家,就靠你撑着了。”
“大人……”阿福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林砚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登车。
黎明微光中,他独自走向那座巍峨的宫门。
午门外,石阶冰冷。他双膝一弯,重重跪下。
守门禁军认出了他,面面相觑,却无人敢上前驱赶。毕竟,这位曾是皇帝亲口称赞的“少年英才”,如今又是震惊朝野的“舞弊案主犯”。谁也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对待。
一个老太监悄悄探出头,看了半晌,回去禀报。
一个时辰过去了,无人理会。
两个时辰过去了,朝阳升起,百官陆续入宫上朝。有人看见他,低声议论;有人快步绕行,假装未见;也有几位年轻御史驻足片刻,眼神复杂。
到了中午,一名小宦官送来一碗清水、半个馒头。
“陛下说了,若你真有话说,可以写奏疏递进来。”小宦官低声传达,“但不准喧哗,不准聚众,否则按冲撞宫禁论处。”
林砚接过水和馒头,叩首谢恩。
他不吃不喝,只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就着膝盖写下一篇《伏阙自陈疏》。全文三千余言,详述十年前病重无法应试、陈文昭代笔始末、家族压力下的沉默、赵元吉构陷背后的东宫黑手,以及自己为何最终选择揭开真相。
写毕,他将奏疏装入信封,双手捧起,呈递给值守太监。
对方接过,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进了宫门。
这一等,便是整整三天。
林砚始终跪在原地,风吹日晒,滴水未进。第三日傍晚,他已面色青白,嘴唇干裂,意识模糊。
就在他即将昏厥之际,宫门忽然大开。
一队仪仗走出,为首的是内廷总管太监周德全,手持明黄卷轴。
“林砚接旨!”周德全高声宣读。
林砚勉强支撑起身,跪听圣谕。
诏曰:
> “经查,科场旧案属实,然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林砚虽涉舞弊,然非主谋,且主动披露真相,促成科制改革,功过相抵。念其悔悟深切,特赦其罪,免予流放。然功名已废,不可复授。即日起,准其返乡著书立说,传播正道,以赎前愆。若有妄加诽谤、造谣中伤者,严惩不贷。”
宣毕,周德全亲自扶起林砚,低声道:“陛下本不愿见你,是看了你的奏疏,尤其是最后一句,才改了主意。”
“哪一句?”林砚虚弱地问。
“你说:‘臣不敢求赦,只愿天下读书人,再不必为保全家族而替人执笔。’”
林砚闭上眼,泪水滑落。
他知道,这不是胜利,而是一种慈悲的妥协。
但他已经足够。
数日后,林砚携家人离开京城。
临行前,他最后一次登上钟鼓楼,俯瞰这座承载了他荣辱悲欢的帝都。远处书院朗朗书声依旧,孩童们仍在吟诵《春江花月夜》。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从今往后,这首诗,属于陈文昭了。”
回到故乡江南后,他在一处山间结庐而居,门前种竹,屋后开田。闲时教村童识字,雨天著书讲学。他不再提当年往事,也不许别人称他“状元郎”。
但他写了一本书,名为《科弊录》,记录历代科场黑暗、权贵操纵、寒门困顿。书中不避讳自己的过错,坦承“吾亦曾失节于名利之间”,唯望后人引以为戒。
此书初时不为人知,流传于乡野私塾之间。五年后,一名赴京赶考的学子将其带入京城,献给新任礼部尚书。尚书读后痛哭流涕,连夜呈报皇帝。
十年后,《科弊录》被列入太学必读典籍,更名为《士林箴》。
又二十年,民间兴起一座祠堂,供奉两位人物:一位是当年代笔而死的陈文昭,另一位,则是跪在午门外三天三夜、只为还天下一个公道的林砚。
祠前石碑上刻着八个大字:
**真诗可焚,真名难夺。**
每逢春祭,总有学子前来焚香叩拜。
他们不知道的是,每年清明之夜,总会有一位白发老人悄然前来,放下一束野菊,轻抚碑文,然后默默离去。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只有风吹过松林时,仿佛传来一曲残破的《广陵散》,断弦犹振,余音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