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诏狱,寒气刺骨。
潮湿的石壁渗着水迹,混杂着血腥与秽臭。
铁锁链拖过地面的哐当声、惨叫声,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令人毛骨悚然。
马天与朱棣并肩立在刑房外的阴影里,隔着半开的木门,将屋内景象尽收眼底。
十几个新抓来的朝廷官员被铁链锁在墙柱上,衣衫褴褛,面如死灰。
其中一个身着六品绿袍的文官,是吏部考功司主事周显,正被按在冰冷的铁床上,发髻散乱,额头上的汗珠混着血污往下滴。
他面前的锦衣卫校尉手持浸过盐水的皮鞭,鞭梢还在滴血。
“说!你与金炯如何勾结?通信件藏在何处?”校尉的声音粗哑。
周显浑身剧烈颤抖,牙齿不停打颤,起初还能挤出几句“冤枉”,但当皮鞭第三次抽身上时,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裤裆处瞬间滴水。
恐惧已让他彻底失禁。
尿水顺着床沿滴落在青石板上,散发出腥气。
他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嘶喊:
“我招!我全招!”
“金炯让我在考核时给江南士绅篡改田册!他还给过我一千两银子......对了,还有户部的员外郎张大人!他去年收了杭州盐商的孝敬,帮他们逃了三千石盐税!还有......还有翰林院的李修撰,他跟江南士绅有生意往来!”
他语速极快,似乎要将所有知道的人名都倾泻出来,每说一个名字,身体就抽搐一下,既像是邀功,又像是在疯狂推卸罪责。
“求求你们饶了我!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可以写供状,把他们全供出来!”
马天看着周显丑态毕露的模样,眼神冷得像冰。
他嗤笑一声,声音里满是鄙夷:“真是没一个干净的!这大明朝的官场,怕是从根上就烂透了。”
朱棣站在他身侧,目光扫过刑房内瑟缩的官员,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漠然:
“周主事这点功劳,不过是九牛一毛。”
“从龙脉案爆发至今,不过短短十几天,江南已是天翻地覆。”
“苏州、松江、杭州三地,已有三十七家豪门被抄家。那些平日里锦衣玉食的士绅,如今戴着镣铐跪在府门前,看着祖辈积攒的田产、商铺被贴上封条。光是查抄的金银细软,就装了上百辆马车,正源源不断地押送京师。”
“数百人被锁拿进京,沿途州县的驿站都塞满了戴罪的官员与士绅。你瞧这诏狱,前几日刚清出的牢房,如今又跟下饺子似的塞满了人。”
“这不过是个开端。金炯、李新这些跳得高的,不过是棋盘上的弃子。真正的大鱼,藏在江南的士族门阀里,藏在六部的官衙中。陛下要的,是让那些自恃清高的士大夫明白,这大明的江山,到底是谁说了算。”
朱棣的话像是重锤,敲在诏狱的阴鳞里。
龙脉案的株连之势,远比周显的攀咬更具毁灭性。
那些平日里在江南呼风唤雨的士族豪门,此刻正经历着灭顶之灾。
昔日高门大院的匾额被摘下,世代相传的典籍字画被查抄。
士大夫集团更是遭遇重创。
他们引以为傲的清誉、盘根错节的人脉,在锦衣卫的铁蹄下不堪一击。
朝堂上文官人人自危,早朝时无人敢谏,生怕一句话便触怒天威,沦为诏狱中的下一个周显。
马天望着朱棣冷峻的侧脸,又瞥了眼刑房内仍在哆嗦着攀咬同僚的周显,心中暗自叹息。
这哪里是查案,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洗牌。
翌日,早朝。
奉天殿气氛极为压抑。
“龙脉案”的阴影仍笼罩在每一个官员的头顶,锦衣卫前日锁拿数十名官员的景象犹在眼前,此刻文武百官按班列站,连呼吸都透着小心翼翼。
丹陛下的地砖光可鉴人,映出满朝文武紧绷的面容。
都察院的言官们垂着眼帘,就连素来跋扈的淮西勋贵也收敛了平日的倨傲。
站在武将队列前端的朱棣,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朝参毕,司礼监掌印太监尖细的唱喏声落下:“陛下有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御座上的朱元璋身上。
老皇帝今日精神矍铄,目光扫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在站在文臣队列中的马天身上。
“国舅马天!”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先是救了皇后的命,后又屡办大案,雷霆手段整肃吏治,功在社稷。着即加封太子少师,入东宫辅佐太子,研习刑律、实务,钦此。”
旨意一出,奉天殿内像是投下了一颗炸雷。
“太子少师!”
这四个字砸在众臣心头。
自开国以来,此职多由德高望重的大儒担任,如宋濂、刘三吾等,是文官集团眼中“道统”与“清誉”的象征,如今竞要授予一个以“血手”闻名的酷吏?
站在文官队列之首的吏部尚书吕本,手猛地一颤,脸色瞬间从青转白。
他身旁的左都御史詹徽更是嘴唇哆嗦,几乎要咬碎后槽牙。
马天此前逼死吕公,在龙脉案中毫不留情地查办了几十个文官,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少师,这不仅是对他们权势的打压,更是对整个士大夫阶层“名教”的公然践踏。
“荒唐!简直是荒唐!”徽心中暗骂。
丹陛左侧的淮西勋贵们也是各个眉头紧皱。
太子少师?
马天凭什么?陛下这是要任人唯亲?
而马天自己也惊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御座,正遇上朱元璋似笑非笑的目光,像是在说“小子,接招吧”。
“太子少师?”马天在心里疯狂咆哮,“老朱你个老狐狸!这哪是封赏,又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他太清楚这个职位的分量了。
表面是辅佐太子,实则是将他彻底推入文官集团的对立面。
太子朱标素以仁德闻名,身边环绕的皆是宋濂一脉的儒学大家,如今突然塞进来一个“酷吏”做少师,这不是逼着他和东宫文官集团撕破脸吗?
“儿臣………………”太子朱标跨前一步,拱手欲言,“父皇,国舅虽有大功,但太子少师之位向来授予功勋卓著之臣。”
“标儿。”朱元璋打断他,“马天办实务是把好手,你平日耽于经史,少了些雷霆手段。让他入东宫,是让你看看,这天下除了圣贤书,还有多少腌?事需要铁腕整治。治国如烹小鲜,既需文火慢炖,也需武火猛炒,缺一不
可。”
朱棣站在队列中,眼中精光一闪。他太了解父皇的心思了。
龙脉案虽震慑了江南士绅,但也让文官集团对皇权的忌惮达到了顶点。
此时提拔马天这个“酷吏”为太子少师,一来是向文官集团展示皇权的绝对权威,你越看不起的人,我偏要重用;二来是将马天推到前台,成为吸引所有火力的“靶心”,而父皇则能以“平衡者”的姿态,坐观各方势力博弈。
“臣,领旨谢恩。”马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吐槽,上前一步叩首。
他能感觉到背后无数道目光。
有愤怒,有鄙夷,有幸灾乐祸,更有深藏的敌意。
“陛下圣明!”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打破了殿内的僵局。
随即,稀稀拉拉的附和声响起,但更多的官员只是沉默地站着,脸色阴沉。
散朝后,文官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午门,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太子少师?马天也配?我等了一辈子圣贤书,竟要看着一个酷吏位列清班?”
“这是打我们所有读书人的脸!陛下此举,怕是要寒了天下士大夫的心!”
“何止是寒心?分明是要让马天做刀,继续砍向我们!以后在东宫,太子若听了他的谗言,我们还有活路吗?”
已有几人按捺不住,扬言要联名上奏折,弹劾马天“德不配位”。
原本他们还指望太子朱标能从中斡旋,如今马天进入东宫,无异于断了他们的后路。
马天走在人群最后,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敌意。
他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却只觉得一片阴霾。
老朱这步棋下得太狠了。
用一个“太子少师”的头衔,就把他和整个文官集团彻底绑在了对立面。
从今往后,他不仅是皇帝手中的刀,更是所有士大夫的眼中钉,这靶子算是当定了。
“舅舅,恭喜啊。”朱棣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语气带着一丝戏谑,“这太子少师的椅子,可不好坐吧?”
马天白了他一眼,低声骂道:“滚蛋!你父皇坑我,你在这儿看笑话?”
朱棣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开点,从今往后,满朝文官的唾沫星子,够你喝一壶了。不过你也该明白,父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奉天殿。
朱元璋留下了吏部尚书吕本。
太子朱标垂手立在丹陛一侧,目光落在父皇与吕本身上,心中尚揣着早朝时加封马天的疑云,却见朱元璋已向吕本招了招手,语气透着难得的热络:“吕卿,自家人,不必多礼了。”
吕本浑身一凛,连忙整肃衣冠,恭恭敬敬地行了一拜礼:“君臣有别,老臣礼不可废。”
他虽为太子岳丈,却深知眼前这位帝王的脾性。
前一刻可与你称兄道弟,下一刻便能将刀架在脖颈上。
胡惟庸案的血尚未冷透,他岂敢有半分懈怠?
朱元璋似乎并未在意他的拘谨:“坐下说。咱问你,允?那孩子最近功课如何?”
提及皇长孙朱允?,日本眼中立刻漾起笑意:“回陛下,皇长孙天资聪颖,过目成诵,尤其对《论语》《孟子》颇有心得。前日老臣教他断句,一篇《大学》竟无一处错漏,且能旁征博引,论及‘治国平天下”时,还说‘君为
舟,民为水,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令臣等老朽都自愧不如。”
他说得情真意切,每一个字都透着对皇长孙的赞许,更隐隐将朱允?的仁厚之姿捧到御前。
朱元璋听得频频点头:“好,好!不愧是咱的皇孙!把他交给你,咱是一百个放心。
吕本心中一暖,连忙再拜:“陛下重托,老臣万死不辞。”
就在他以为谈话即将结束时,朱元璋却话锋一转:“吕卿,留你下来,还有件事。”
他抬手示意内侍呈上一卷黄册,展开后露出江南诸府的地图。
“江南自古繁华,人文荟萃,光是苏州一府,就出过十三位状元。咱想着,你这吏部尚书掌管铨选,该为朝廷多提拔些人才。”
“咱命你,于江南诸府县遴选德才兼备,知晓民情的俊才二十人,不论出身,只要确有真才实学,便擢升入朝,或补六部郎官,或入翰林院见习。此事要办得风光些,让天下人都知道,朝廷求贤若渴,广开言路。”
“什么?”吕本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龙脉案的余波尚未平息,江南士绅被抄家者数十家,锁拿进京者数百人,陛下以雷霆手段重创了江南士绅势力,怎么今日突然要提拔江南俊才?
他脑中飞转,片刻间已琢磨出几分深意。
陛下这是要“打一巴掌,给个甜枣”?重创士绅是立威,擢拔俊才是怀柔。
江南是赋税重地,更是士大夫的根基,一味打压只会激起反弹,唯有恩威并施,才能让江南势力彻底归顺。
“臣遵旨!”吕本定了定神,跪拜领旨,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让他这个江南士大夫的新魁首去办这件事,无异于将“施恩江南”的美名送到他手上。
那些被提拔的俊才,日后定会将他视为恩师,他在士大夫集团中的声望岂不是更上一层楼?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快快请起。”朱元璋亲自扶他起身,眼神温和,“此事关系重大,吕卿要用心办。选才时莫要拘于门第,只要是贤能,哪怕是寒门子弟,也要大胆提拔。”
“臣省得。”吕本身应诺,难掩心中的狂喜。
“标儿。”朱元璋转向太子,“你送岳丈出去吧。”
朱标虽满心疑惑,却还是恭敬地扶住吕本的手臂:“岳丈,这边请。”
两人相携走出奉天殿,待两人身影消失在丹陛下,朱元璋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冰冷的讥讽。
他走到窗边,望着吕本昂首挺胸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