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安堂。
马天今天回来的早,因为他知道今天戴思恭,刘三吾和朱柏都不来,家里只有朱英一人。
进门后,听到说话声,他挑眉望去,只见朱英正在矮桌上,指尖搭在一个青衫少年的腕脉上,神情专注得像个久经医道的老手。
“脉象浮紧,额头微烫,是外感风寒了。”朱英收回手,小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我给你开个方子。”
对面的少年闻言,连忙拱手:“多谢小郎中。”
他眉目清朗,虽是布衣打扮,却透着一股文气,说话间礼数周全。
“我说你们俩啊!”马天踱步过去,故意板起脸,“一个敢诊,一个敢信?朱英你这半吊子医术,回头把人治坏了,咋整?”
朱英被说得失笑,刚想反驳,却见那少年猛地站起身,对着马天深深一拜:“学生拜见国舅爷!”
“杨士奇?”马天愣住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前几日在太白楼一别,还以为你钻国子监书堆里不出来了呢。”
杨士奇直起身,老实答道:“蒙燕王殿下恩典,学生已入国子监读书。今日偶感头疼,同窗们都说应天府内,济安堂的医术最是灵验,又知是国舅爷所开,便斗胆前来求诊。不想竟遇上小郎中坐诊,倒是学生冒昧了。
他说话时不卑不亢,眼神坦荡,全然没有寻常书生的拘谨。
马天看着他,想起这少年对士大夫集团运作手段的透彻分析,心中暗赞果然是个可塑之才。
未来的“三杨”之首,如今还只是个在国子监苦读的穷书生。
“头疼?”马天伸手探了探杨士奇的额头,又翻看了朱英开的方子,“这方子没错,朱英这小子跟戴老头学了些皮毛,应付风寒倒是够用。不过既来了,就别急着走。”
他拍了拍杨士奇的肩膀,语气热络:“咱爷俩陪你吃顿火锅驱驱寒。”
杨士奇微惊,眼中闪过一抹暖意。
他知道马天是国舅,更是当今圣上倚重的能臣,却从未摆出权贵架子。
想起在太白楼时,马天那句“光有风骨不够,还得懂得审时度势”,此刻看着眼前人笑盈盈的模样,只觉得这看似粗豪的汉子,内里却藏着通透的处世智慧。
“学生何德何能,敢劳国舅爷设宴。”杨士奇拱手谢过,却也没假意推辞,“只是叨扰了。”
“哎,什么叨扰不叨扰的。”马天大笑,“在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朱英,去地窖把那坛花雕搬出来,再切两盘羊肉!”
朱英“嗷”了一声跑去准备,暖阁里很快支起了铜火锅。
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旺,铜锅里的高汤咕嘟咕嘟冒着泡,花椒与八角的香气混着羊肉的鲜味弥漫开来。
杨士奇看着马天熟练地调着麻酱小料,又给朱英夹了一筷子冻豆腐,完全不像是在权贵府邸,而是在寻常百姓家的热炕头旁。
“来,尝尝这羊肉片,是朱柏从宫里送来的。”马天给杨士奇碗里来了几片肥瘦相间的肉片,“听说你在国子监读书很刻苦?”
杨士奇端起茶杯,抿了口热茶暖身,笑道:“学生出身寒微,能有今日,全赖燕王殿下与国舅爷提携。学生定当不负所望,将来若有机会,必为国舅爷分忧。”
马天摆摆手:“咱不谈那些虚的。你只要记住,读书别死读,眼里得有百姓,心里得有乾坤。这大明的天下,将来是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就像这火锅,得荤素搭配,冷热相宜,治国也是这个理儿”
杨士奇听得怔住,随即恍然失笑。
他原以为马天是酷吏,是权臣,却不想在这烟火气十足的暖阁里,竟能听到如此平实却深刻的道理。
这顿火锅吃得热气腾腾,三人从药材聊到诗书,从朝堂聊到市井。
铜锅里的高汤翻滚,羊肉片在滚汤中卷成诱人的卷儿,就听见院门外传来熟悉的洪亮嗓音:
“好香啊!老马,背着咱偷偷吃啥好东西呢?”
话音未落,朱元璋已掀开门帘大步流星走进来。
马天和朱英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暴露朱元璋皇帝身份。
“老黄,你可真会赶饭点!”马天故作没好气道,“闻着味儿来的吧?”
朱英搬来一张方凳,往铜锅旁一放:“黄爷爷快坐,刚下的鲜羊肉片,再不吃就老了!”
杨士奇见状连忙起身,想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却被朱元璋笑着按住肩膀:“哎哎,小伙子别忙活,挤挤就行。”
他目光落在杨士奇身上,见这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却腰背挺直,眉宇间带着一股清正之气,不由多问了一句:“这位小兄弟是?”
“国子监的新监生,杨士奇。”马天介绍。
杨士奇对着朱元璋深深一拜:“学生杨士奇,拜见黄老爷。”
他虽不知眼前这人的真实身份,却见马天与他说话时随意亲近,料想是位德高望重的长辈,礼数上不敢怠慢。
“哎,别叫老爷,生分!”朱元璋大手一挥,“咱跟你一样,也是来蹭马国舅一顿热乎饭的!这大冷天的,没点油水可扛不住。”
四人围坐在铜锅旁,窜起来的火苗将各人的脸映得通红。
红泥小火炉将暖阁烘得暖意融融。
朱元璋夹起一片烫得恰到好处的羊肉:“小郎中,你马叔按你说的那法子,把金炯那伙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总算是从‘血手阎罗'的骂名里脱了身。
朱英抬眼,小脸上没什么得意,只认真摇头:“是马叔当机立断,又有燕王殿下相助,才把案子办得干净。我不过是瞎琢磨些皮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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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这小子还会谦虚了?”朱元璋放下筷子,身体往前一凑,“他有个屁本事!要不是你点醒他拿李新的死做文章,再把金炯跟?反贼”勾连起来,他现在指不定还跟御史们打嘴仗呢!”
马天在一旁翻了个白眼:“我说老黄,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杨士奇捧着茶杯,悄悄抬眼观察着这位“黄老爷”。
他发现这人说话时语气粗豪,眼神却总带着审视般的锐利。
“别听你马叔瞎扯,咱正经问你呢。”朱元璋没理会马天的吐槽,目光紧盯着朱英,“如今江南士绅被敲了一闷棍,吕本那老小子又跳出来当了“刀鞘”,你说说,接下来这帮士大夫会怎么折腾?”
朱英放下筷子,小脸上的稚气瞬间褪去,开口道:
“士大夫集团不会甘心的。这次龙脉案,表面上是金炯等人通敌,实则是陛下借题发挥敲打江南。但他们心里清楚,只要田赋不均的根子还在,冲突就不会结束。”
“我猜测,他们大概会分三步走。第一步,明面上肯定会收敛,吕本刚被陛下任命总领江南吏治,他们不会立刻撞枪口。但暗地里,那些没被抓的士绅会把田产转移到旁支名下,或者勾结地方官做假账,继续玩‘以熟作荒'的把
戏。
"
“有点意思。”朱元璋捻着胡须,示意他继续说。
“第二步。”朱英的目光转向窗外,“他们会找机会联合勋贵。胡惟庸案后,勋贵们一直蛰伏,但淮西勋贵的根基还在。士大夫知道陛下忌惮勋贵坐大,他们正好‘同病相怜”。”
马天插了句:“怎么联合?勋贵都是些武夫,跟酸儒能尿到一个壶里?”
“可不只是武夫哦。”朱英歪头,“勋贵手里有地,士大夫手里有笔。勋贵要扩充产,士绅要借势翻盘,一拍即合。
朱元璋听得眼睛发亮:“好!好个一拍即合!你接着说,第三步呢?”
“第三步,就是等时机。”朱英的声音压低了些,“他们会盯着陛下的动静。如果陛下身体不适,或者北边有战事,他们就会趁机发难。比如在科举里安插门生,或者在六部里串联官员,慢慢把水搅浑。就像刘先生说的“春秋笔
法’,他们会把这次龙脉案写成?酷吏害良’,把陛下塑造成“嗜杀之君,等到舆论造足了,再一起上奏折?清君侧’。”
“不过他们也怕,怕陛下真的下死手。所以最好的结果,是形成一种制衡。士绅不敢太跳,陛下也不会把事做绝,中间由日本这样的人来回斡旋。”
杨士奇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他难以置信这些话竟出自一个八岁孩童之口。
从田产转移到勋贵联合,从舆论造势到权力制衡,每一步分析都精准地戳中了朝堂博弈的要害,甚至比他在国子监里听博士们讲的“经世致用”之学更接地气,更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洞察力。
朱元璋盯着朱英看了半晌,哈哈大笑起来。
朱英有帝王之相啊!
“刘三吾,当赏!”他大笑道。
马天夹起一块羊肉放他碗里:“别咋咋呼呼的!”
此时,韩国公府。
吕本在管家引领下,进了内院书房。
李善长正临窗而坐,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扳指。
“吕大人今日来得正好,刚得了罐雨前龙井,尝尝?”李善长指了指案上的青瓷茶具。
日本却没心思喝茶,开门见山:“老相国想必已知晓,陛下在奉天殿封我总领江南吏治,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夸我‘深明大义”。”
李善长放下玉扳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陛下这步棋走得妙啊。敲打完江南士绅,再把你推出来当‘魁首',既得了实惠,又博了“纳谏用贤”的名声。不过依老夫看,陛下接下来该赏马天了。”
“老相国说得是。只是这赏与罚之间,陛下要的不过是个‘平衡’罢了。”吕本颔首。
“君臣都心知肚明,很好。”李善长眼中精光一闪。
他从书案下抽出一卷泛黄的名册,推到吕本面前:“不瞒你说,老夫麾下几个勋贵子弟,顽劣得很,不进去圣贤书,老夫琢磨着,不如送进国子监历练历练。”
名册展开,上面列着十几个名字,吕本扫了一眼,皆是淮西勋贵的旁支子弟,其中不乏与李善长沾亲带故之辈。
他立刻会意,接过来:“韩国公放心,我还担着祭酒的位置,国子监每年都有恩荫名额,安排几个学生进去,不过是举手之劳。”
“还是吕大人爽快!”李善长抚掌而笑,“陛下要平衡,那我们就给他‘平衡”。江南的士子能入国子监,咱淮西的子弟自然也能去。将来朝堂之上,文有你吕大人执掌铨选,武有咱勋贵镇守边关,这不就‘平衡'了?”
他的语气轻松,像是在谈论天气,可吕本却听得心头一凛。
这哪里是安排几个学生?这分明是要在国子监安插棋子。
“只是!”吕本迟疑了一下,“你我如此结盟,若是被陛下察觉………………”
“察觉?”李善长摊手一笑,“陛下是什么人?从乞丐到天子,这应天府的每块砖他都看得透。可有些事,点破了就没意思了。你看那马天,既是国舅又是酷吏;你吕本,既是太子岳丈又是江南士绅的新首领;老夫呢,早就该
告老还乡,却偏偏在这国公府里喝茶看书。陛下要的就是这盘棋上有黑有白,有明有暗,这样他坐在龙椅上,才能看得清楚,睡得安稳。”
“很多事,心照不宣即可。
吕本暗暗心惊。
明白了为何胡惟庸案血流成河,这位老相国却能全身而退。
他不是置身事外,而是深谙帝王心术,懂得在刀尖上跳舞。
“老相国高见。”吕本起身拱手,“在下受教了。以后还得多仰仗老相国。”
“好说,好说。”李善长也站起身,“记住了,这结盟只能在暗处,就像这冬日的雪,看着洁白,底下的泥点子可不少。若是明着勾肩搭背,陛下那关,可就不好过了。”
吕本点头称是,起身告辞。
望着他远去后,李善长吹灭了案头的烛火,只留下一盏昏黄的羊角灯。
他走到墙边,看着那幅陛下亲赐的《耕战图》,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
棋盘已经摆好,棋子各就各位,接下来,就看那位高高在上的棋手,如何落下下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