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一把攥住张定边的胳膊:“师傅!你怎么敢还留在京城?”
张定边缓缓抬起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咳………………咳......有些事,总得有个了断。”
“了断?”马天怒视着他,“你所谓的了断,是再去凿一次钟山的龙脉,还是拎着刀子闯进奉天殿?”
“我这把老骨头,早就不在乎生死了。”张定边苦笑一声,“但我这回要做的事,跟朱家没关系,跟那些朱紫贵胄也没关系。”
“那是跟什么有关系?”马天逼近一步。
“你别管。”张定边喘着粗气,“我来找你,是要些金疮药和续命丹。你济安堂的药,比太医院的管用。”
马天看着他袖口隐约沾着的血迹,心头一沉:“你受伤了?”
“你别管。”张定边的声音冷了几分,“你我师徒缘分已尽,不是让你白给。你不是查钟山的事吗?我还有没告诉你的,你给我药,我都告诉你。”
马天顿住了。
“好嘛。”他自嘲地笑了笑,“师傅,你跟我也是留一手了。”
巷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两人同时噤声。
等看到是两个挎着篮子捡柴的孩童跑过,马天才松了口气,从药箱里掏出两个油纸包扔过去。
“红色的是金疮药,还有些内伤的药,外敷?服的法子都写在纸上了。”
张定边接住药包塞进怀里,斗笠下的目光闪了闪。
他将斗笠往下压了压,遮住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
“那天在钟山,雾气浓得化不开。”他缓缓开口,“我不是一个人去的,鱼龙帮那三个老弟兄,是我从庐州带出来的,尤其盗墓是把好手。我们分了两路,我去追李新,他们三个负责墓穴里头的事。
“李新那狗贼滑得像条泥鳅,仗着熟悉地形跟我绕圈子,最后还是被我一脚踹下悬崖。”
“这我知道。”马天接口,“后来他还没死。”
张定边低低地笑了一声:“你也知道我们去钟山,是破坏龙脉的吧?你听过钦天监那些人说的风水局吗?知道怎么才能彻底断了朱家的气数吗?”
马天的眸光骤然锐利起来:“怎么做?”
“一是破掉钟山的风水眼。”张定边声音冷冷,“二是把皇长孙的尸体带出来,就在那风水眼上烧了。龙气依附于尸身,尸身一段,朱家这脉的气运就算是断了根。”
马天惊愕无比。
“是你们盗了皇长孙尸体?”马天急问。
张定边的脸在斗笠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当时把李新踹下崖,就返回去帮他们。刚走到半山腰的岔路口,就听见墓穴方向传来兵器相撞的脆响,还有弟兄们临死前的闷哼。”
“我循着声音跑过去,拨开半人高的荆棘丛,就看见那三个老弟兄倒在血泊里,已经被人杀了。”
马天的呼吸都屏住了,追问:“那他们得手了吗?皇长孙的尸体呢?”
张定边缓缓点头:“当然。他们尸体旁边,是堆烧得正旺的火,火苗窜得有半人高,里面正烧着一具小小的尸身,裹着的明黄色锦缎还没烧透。”
“不可能!”马天失声惊呼。
“有什么不可能的。”张定边的声音很冷淡,“我当时就站在那片火光里,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可我看得真真的。那具尸身的大小,还有没烧尽的衣角绣着的龙纹,除了皇长孙还能有谁?”
马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冻得他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皇长孙的尸身被烧了。
那现在济安堂里的朱英是谁?
张定边将斗笠重新戴稳,转身欲走。
“师傅,离开京城吧。”马天上前一步,声音软了几分,“长江以南的水寨里还有你当年的旧部,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姓埋名,总比在这风口浪尖上晃荡强。如今天下已定,早已不是龙凤年间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天下
姓朱已经板上钉钉。”
张定边缓缓直起身,抬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
“天下姓朱了啊。”他低声重复着,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方才在粥棚外,我瞧见那个穿锦袍的中年人了,眉目温和,说话时总带着笑意,是太子朱标吧?”
见马天点头,他又苦笑一声:
“朱元璋那老东西,打仗是把好手,治国却像个屠夫,杀起功臣来眼睛都不眨,可他偏偏生了个好儿子。朱标在民间的名声,比他爹好多了,听说去年关中大旱,他亲自带着赈灾粮跑了三个州府,光脚踩在干裂的田地里跟老
农说话。”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那里。
他眼神飘向了遥远的天际,透过这漫天风雪,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烽火狼烟。
“当年在鄱阳湖,我们的战船比朱家的大三倍,船上的火炮能轰碎半座山。”
他声音带着金戈铁马的回响:
“我带着十二艘快船直扑朱元璋的主舰,刀光漫天,箭雨织成了罗网。那时候陈友谅站在船头,红袍猎猎,说要让天下的老百姓都能吃上白米饭,不用再给元人当牛做马。”
“我张定边这辈子,没服过谁。可那天,看着陈友谅把自己的干粮分给受伤的小兵,看着他跪在甲板上给阵亡弟兄的牌位磕头,我就想,跟着这样的人,就算死在水里喂鱼,也值了!”
“我们从濠州打到江州,从安庆杀到南昌,哪次不是以少胜多?我身上的刀疤,有三道是替陈友谅挡的。那时候多风光啊,老百姓箪食壶浆迎我们进城,孩子们围着战船唱民谣,说我们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可最后还是输了。泾江口那一战,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染红了半边天。我亲眼看着陈友谅中箭倒下,他最后望着我的眼神,像是在问,我们不是说好了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吗?”
“最后我护着幼主回武昌,最终武昌也被朱元璋攻破,我再次出逃,躲在鱼龙帮的水寨里,夜夜梦见鄱阳湖的水,红得像血。我总想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跟朱元璋接着斗。我凿他的龙脉,毁他的皇陵,以为这样就能对得
起九泉之下的弟兄们。”
马天默默地听着,想起进京的路上师傅教他练刀时的模样。
那时候张定边虽然落魄,腰背却挺得笔直,说刀要快,心要正,就算不能匡扶天下,也得护着身边人。
“大明会越来越好的。”马天轻声道,“太子殿下常说,百姓要的不是金戈铁马,是安稳的日子。现在赋税减了,荒地开了,驿站里跑的不再是军报,更多的是运粮的文书。再过些年,说不定真能如师傅当年所愿,天下人都能
吃上白米饭。”
张定边缓缓直起身,他望着远处皇城的方向。
“是啊,他朱元璋赢了,彻底赢了。”他长叹一声,“我们这些人,拼了一辈子,流了那么多血,不就是想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吗?到头来,却要看看仇人来实现我们的愿望。”
他顿了顿,抬手拍了拍马天的肩膀,那力道里竟还带着几分当年的豪迈:“你说得对,天下已定。我这把老骨头,也该找个地方,好好看看这太平盛世了。”
说完,他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走远,像一片被狂风卷走的枯叶,渐渐消失在巷口的拐角处。
“师傅啊,希望你真的放下了。”马天轻叹。
马天回到粥棚,深吸一口气,将心头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
粥棚下的烟火气比方才更盛了,朱棣和朱高炽也来帮忙了。
朱标正亲自扶着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妇人到火堆旁,锦袍的下摆沾了不少泥点。
朱允?捧着木勺站在粥锅前,虽仍是一副拘谨模样,但给流民盛粥时,手腕稳得很。
朱英则和朱高炽凑在一块儿,正帮着分发棉衣。
他将一件半旧的棉袄往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孩童身上裹,朱高炽在一旁帮忙,小胖脸冻的通红。
而稍远些的粮车旁,朱棣正叉着腰指挥几个侍卫卸粮袋。
淡淡的阳光落在这几个朱家子弟身上,倒像寻常人家的兄弟叔侄。
马天望着这一幕,忍不住在心里轻叹:“朱家的人,要是能一直揣着这份爱民的心就好了。”
“舅舅这是躲哪儿偷懒去了?”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马天回头,见朱棣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挑眉一瞪:“你当谁都跟你似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刚去给个发烧的孩子瞧了瞧,开了两服药。”
朱棣显然不信,往他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方才看你跟个戴斗笠的老头在巷子里嘀咕,那是谁?”
马天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拉着他往旁边堆粮食的草垛后走。
“刚刚,我碰到张定边了。”他低声道。
“什么?”朱棣眸光锐利,“人呢?你怎么又把他放了?那老东西可是父皇钦点的要犯。”
“放什么放?”马天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你现在去追也没用。方才见着他时,咳嗽得快把肺咳出来了,走路都打晃,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你急啥?”
朱棣又往前凑了半步:“他跟你说什么了?钟山的事?”
马天低声将张定边说的话简扼复述了一遍。
“他说,皇长孙的尸体,确定被烧了?”朱棣的脸色瞬间变了。
“张定边没必要骗我。”马天深深皱眉,“他说那明黄色的锦缎烧得卷了边,还能看见龙纹。以他对朱家的恨,若是没亲眼瞧见,断不会编造这种话。”
朱棣看了眼远处,声音更低:“他没说谎,那朱英是谁?”
马天瞪了他一眼:“所以才要查啊!你别忘了,你现在是锦衣卫指挥使,这么久了,你查到啥了?李新当时也在墓道里,不是他把尸体带出来的?”
“越来越复杂了。”朱棣烦躁地搓了把脸。
“还有那个失踪的合撒儿,跟李新什么关系?他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马天再问。
朱棣的眸光锐利起来:“只要沾了朱家的事,我朱棣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两个时辰后。
城东空地上的流民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孩子还在火堆旁捡拾没烧透的炭块。
朱标让人把剩余的粮食和布匹清点登记,交由济安堂的伙计暂存,又嘱咐侍卫留下两名,协助处理后续事宜,这才带着众人准备返程。
“走吧,舅舅,马车备好了。”朱棣朝马天招手,“正好路上有话跟你说。”
两人一前一后钻进同一辆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外面的风声。
马天往暖炉边凑了凑,看着朱棣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还带着余温的芝麻饼。
“刚从粥棚拿的,你没顾上吃午饭。”
“还是你小子有心。”
马天嚼着饼,问,“你说,张定边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那火里烧的,真能确定是皇长孙的尸身?”
“张定边此人虽与我朱家为敌,但在大事上从不说谎。他当年在鄱阳湖敢单枪匹马闯我军大营,这份血性,倒让人生不出太多厌恶。只是......”朱棣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若皇长孙尸身真被烧毁,朱英的来历就太蹊跷了。”
马天也是深深皱眉。
难道只是个巧合?朱英只是长得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车厢都跟着摇晃起来。
马天伸手掀开侧边的车帘,看到一队身披亮银甲的骑士正纵马狂奔,马蹄扬起的雪沫子溅了路边摊贩一身。
“是蓝玉!”朱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不悦,“这家伙,回了京城还是这副张扬的性子。”
马天的目光落在为首的中年将军身上。
那人约莫四十上下,身材魁梧,身披一件猩红披风,在一众银甲中格外扎眼。
他脸上带着几分桀骜,纵马经过时,甚至懒得看路边避让的百姓,只一味地催促着快行。
“他就是蓝玉啊。”马天喃喃道,“太子年前就下了诏,召傅友德、蓝玉回京。云南那边战事已定,也该回来了。”
朱棣缓缓点头,眼神复杂:“云南平定后,父皇让沐英留在那里镇守,算是给朱家守住了西南的门户。傅友德和蓝玉这两位老将,总算是能喘口气了。”
“散开,都给老子散开!”蓝玉的亲卫挥舞着马鞭打向街边的人。
蓝玉却没看见一般,带着人快马加鞭,只留下一片鸡飞狗跳。
马天冷哼一声,放下车帘:“还真是骄纵啊,仗着立了战功,就如此目中无人,连百姓都敢欺凌。”
“他就是这德行,粗鄙得很,当年在军中就常因小事打骂士卒。不过,话说回来,他打仗确实是把好手。”朱棣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马天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再能打仗,也得懂规矩。”
朱棣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拍了下大腿:
“对了,舅舅,我想起一件事。李新当年在军中时,曾跟过蓝玉一段时间,对他颇为敬重。你也知道李新那性子,阴沉沉的,没几个人愿意搭理他,偏偏跟蓝玉走得近,两人时常在一起喝酒。’
马天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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