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京城,虽还弥漫着年节的余韵,可官署的规矩半点不含糊。
朝廷早有定例,正月放假三日,初四起便要照常上朝理政。
马天这几日实在累得不轻。
大年初一跟着太子朱标去城东施粥,从清晨忙到日暮。
回到济安堂,倒头就睡,连晚饭都懒得吃。
初二这天,他打定主意要补个囫囵觉。
天刚蒙蒙亮,济安堂的大门就被人“砰砰砰”砸得震天响。
那力道又急又猛,像是有人拿着锤子在凿门。
马天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心里暗骂:这大过年的,谁家这么不长眼?可这砸门的架势,是来寻仇的?
敲门声半点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来越急。
马天再也忍不了了,猛地掀开被子,抓起搭在床头的外袍胡乱往身上一披,就往门口冲。
他一肚子火气没处撒,手刚拉门闩:“谁啊?大清早的嚎丧呢?特么催命啊!”
大门打开,寒风吹得他一个激灵。
门口站着两个人。
头前那人身材魁梧,穿着件蓝色的锦袍,正是常茂。
他见马天满脸怒容,非但不怕,反而咧嘴一笑:“拜见国舅爷。”
马天这才看清,常茂身边还站着个中年男子。
那人约莫四十上下,肩宽背厚,即便穿着便服,也难掩一身武将的彪悍之气。
他眉眼间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倨傲,下巴微微扬起,眼神锐利如刀,正上下打量着马天。
常茂见马天盯着那人看,连忙侧身介绍:“国舅,这位是蓝玉将军。刚从云南回来,听说了朱英的事,特地想来见见孩子。”
蓝玉这才缓缓抬手,朝着马天拱了拱:“拜见国舅。
马天心里的火气还没消,可对方毕竟是朝廷重臣,他再不耐烦,也得顾忌着场面。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强压下心头的不快:“这么早登门,有何贵干?”
常茂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瞅了瞅,嘴里答道:“嗨,也没啥大事。我带蓝将军来认认门,顺便见见朱英那孩子。”
“见朱英?”马天皱眉。
他瞬间就反应过来了。
蓝玉是常遇春的妻弟,而常遇春的女儿是太子朱标的正妃。
若朱英真如他们猜测的那般,是已故的皇长孙,那按辈分,朱英确实该叫蓝玉一声“舅公”。
蓝玉这时候来见朱英,其意不言自明。
马天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转头看向常茂,语气带着几分质问:“你什么都跟他说了?”
常茂不明所以,还以为马天是怪他没提前打招呼,挠了挠头道:“说了啊,都是自家人,没啥好瞒的。蓝将军跟我一样,都盼着那孩子真是......”
他话没说完,就被马天一个眼神制止了。
马天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叮嘱道:“朱英现在就是个普通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俩待会儿见了他,嘴上都给我严实点,别胡言乱语暴露了什么。”
常茂这才明白过来,连忙点头:“国舅放心,我懂,我懂!”
一旁的蓝玉也收起了方才的倨傲,语气也客气了几分:“国舅爷放心,规矩我懂。只是听闻这孩子与故去的皇长孙容貌酷似,心中实在好奇,想来瞧瞧罢了,断不会惊扰了孩子。”
马天看着两人,眉头依旧紧锁。
他知道蓝玉和常茂都是急性子,尤其是蓝玉,向来骄纵惯了,这次主动要来见朱英,恐怕没那么简单。
但事已至此,人都已经找上门了,他总不能把人赶出去。
他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沉声道:“进来吧。朱英这时候估计还在睡,我去叫他。
39
朱英正拿着布巾擦着脸从后院出来,一眼就瞧见了常茂。
他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睡意,嘴角却先扬了起来:“常叔,大过年的,你又病了?”
常茂扶着额笑骂:“嘿,你这小子,就跟你马叔学坏了,咒我是不是?”
朱英咧嘴一笑,目光却不经意间扫到了常茂身边的蓝玉。
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几分,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眼前这男人身上的气场太过强烈,明明穿着便服,却像一柄出鞘的刀,让人不敢随意亲近。
而此时,蓝玉的目光也紧紧落在他身上,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孩子就是皇长孙啊!
世上不可能有那么想象的人。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脱口而出的冲动,只能在心里疯狂呐喊:“这就是皇长孙啊!真的是他!”
马天看在眼里,拍了拍朱英的肩膀,招呼道:“来,朱英,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蓝玉将军,刚从云南打仗回来,是咱们大明的功臣。”
朱英立刻敛了神色,走到蓝玉面前,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晚辈朱英,拜见蓝将军。久闻将军平定云南,战功赫赫,今日得见,实属荣幸。
蓝玉回过神,看着眼前这个彬彬有礼的孩子,心头又是一震。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拽住了朱英的胳膊:“你就是名扬京城的小郎中啊?”
另一只手也探了过去,看似随意地摸了摸朱英的后脑勺。
指尖触及毛发里面的一个小疤,蓝玉的面色明显一变。
那是他带皇长孙骑马时,摔下磕到的,除了太子和贴身奶娘,没人知道。
因为当时太子也怕太子妃常氏责怪,让大家隐瞒了。
这触感绝不会错!
蓝玉的手指顿在那里,眼神复杂地看着朱英。
朱英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愣在原地。
常茂见状,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金线的红绸钱袋,快步走上前塞到朱英手里:“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正事。这是给你的压岁钱,新的一年,祝你平平安安,学业精进。”
朱英连忙后退一步,双手把钱袋往回推:“不不不,常叔,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马天在一旁看得分明,笑着开口:“拿着吧。你常叔可是国公,这点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给你你就拿着,给国公爷个面子。”
朱英迟疑着接了过来。
他对着常茂和蓝玉深深一揖:“那晚辈就多谢常叔和蓝将军了。外面天寒,我去给你们煮壶热茶暖暖身子。”
说罢,他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转身快步走进了后院。
蓝玉望着那道背影,久久没有收回目光,方才摸过朱英后脑勺的手指还微微发颤。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转头看向马天,眼神里的倨傲早已消失不见。
常茂凑到他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怎么样?没骗你吧?”
蓝玉缓缓点头:“错不了,他就是。
蓝玉往前一步,对着马天深深一躬身,全无半分方才的倨傲:“国舅爷,多谢你救了这孩子。”
马天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愣在原地。
“蓝将军这是做什么?孩子的身份还没定准,谈不上谢不谢的。”他一笑。
蓝玉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马天,沉声问:“国舅爷,我只问一句,若是将来这孩子的身份真定了,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护着他吗?”
马天没有半分犹豫:“那当然!从我把他带回济安堂那天起,他就是我亲人。”
“好!”蓝玉脸上露出爽朗的笑,“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么说,我们就是自己人了!”
他常年在军中,最是看重这份干脆的承诺。
马天看着他眼中的恳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缓缓点头:“可以这么说。”
他明白蓝玉的意思。
蓝玉是常遇春的妻弟,而常遇春的女儿正是太子妃常氏,朱雄英的生母。
论辈分,他是朱雄英实打实的舅公,跟朱允?那边却八竿子打不着。
将来若是朱英认祖归宗,蓝玉必定是站在他这边的铁杆。
这份心思,不用明说也能猜到。
“既然是自己人,那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坐实孩子的身份。”蓝玉压低声音问,“国舅爷有什么打算?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马天沉吟片刻道:“我跟燕王那边,倒是查到了些零碎线索,还在顺着摸。”
蓝玉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语气带着几分警惕:“燕王心思深,不可全信。
马天没想到蓝玉会说得如此直白,倒也不意外,点头:“我心里有数,分寸还是有的。”
蓝玉见状,不再多言,抬手抱拳道:“我是个粗人,舞刀弄枪还行,查这些弯弯绕绕的案子实在不在行。国舅爷以后但凡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一句话的事!”
马天往前走近两步,开口:“说起来,我还真有件事想问问你。”
......
他低声将李新的事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从钟山龙脉被凿,到张定边破坏龙脉,再到李新坠崖未死、合撒儿离奇失踪,桩桩件件说得清晰明白。
蓝玉听完,一掌拍在廊柱上:“这李新竟敢背叛朝廷!依我看,他多半是被那个女人迷了心窍!”
“合撒儿?”马天抬眼看向他,“将军为何这般肯定?”
蓝玉轻叹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
“李新这人,性子阴鸷得很,平日里在军中就独来独往,浑身透着股子阴气,没几个人愿意跟他结交,更别说亲近女人了。但我出征云南前,他却跟我说,看中了一个女子,还说那女子也对他有意。现在想来,他说的八成就
是你提到的合撒儿,没想到竟是个草原女人。”
“原来如此,是个美人计!”马天眼中寒光一闪,“这么看来,李新当初潜入墓道,说不定就是被这女人蛊惑的。否则,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敢动皇陵?”
蓝玉冷哼一声:“那个叫合撒儿的女人,我看十有八九是探马军司的人!这些蒙元探子无孔不入,当年我在漠北打仗时,军营里都揪出过他们的细作,专挑意志不坚的软骨头下手。”
常茂在一旁听得心惊,忍不住插了句:“可李新盗皇长孙的尸体做什么?他们费这么大功夫,总不能是闲得慌吧?”
这话一出,马天也愣住了。
若合撒儿真是探马军司的人,目标理应是动摇大明根基,盗一具孩童尸身又有何用?
马天摆摆手,沉声道:“这事的蹊跷之处就在这里,我会继续查下去。若是需要帮忙,我会找你们。”
蓝玉郑重地对着马天躬身一拜:“国舅爷,这事就拜托你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坐实那孩子的身份。”
马天看着他眼中的赤诚,缓缓点了点头。
朱英提着一把冒着热气的茶壶从后院出来,笑着扬声道:“茶煮好了,我给你们倒茶。”
茶壶轻轻搁在桌上,他拿起三个青瓷茶杯,依次斟茶。
蓝玉接过茶杯,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小郎中,瞧你身形结实,可学过武艺?”
朱英脸上带着几分自豪:“学的,每天天不亮就跟着马叔练,马叔很厉害的。”
“哦?”蓝玉眼睛一亮,“回头我从亲卫里挑两个功夫最好的来教你,保证半年就让你能对付三五个壮汉。”
马天在一旁听得扶额:“蓝将军好意心领了,可你的亲卫都是带过兵的好手,往济安堂一样,岂不惹人眼?”
“你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了。”蓝玉望着朱英单薄的棉袍,又忍不住开口,“这医馆院子太小,冬天连晒药的地方都没有。我在城西有处闲置的宅院,带前后三进,还有暖阁,给你们换过去住?”
常茂在一旁笑着打断:“别介啊,马天现在是国舅爷,真想要院子,跟太子殿下说一声便是,哪用得着你破费?你蓝将军平白送这么大的礼,朝廷的御史怕是要参你们结党营私了。
蓝玉抓了抓鬓角,目光掠过朱英:“我就是瞧着孩子住得挤,想着换个宽敞地方能舒坦些。你看这屋子四面漏风的,冬天多冷。”
“我们这样住着挺好,朱英还小,眼下最重要的是好好学医读书,这些外物慢慢来就好。”马天摊开手朝他使个眼色。
蓝玉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我太急了。”
马天端起茶杯,嘴角笑意闪过。
蓝玉对朱英的关心毫不掩饰,连亲卫和宅院都肯往外拿,显然是打心底里认下了这门亲戚。
还有身边的常茂,也早把朱英当外甥。
若朱英是皇长孙,他们都是他血脉里的亲人,是天然的助力。
可转念一想,他又暗暗摇头。
光靠蓝玉和常茂还不够。
蓝玉虽勇猛,却性子直率容易得罪人;常茂虽是国公,手里却没多少实权。
想要在将来的风波里站稳脚跟,甚至开启那条艰难的路,这点力量实在太单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