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寺。
正月里也十分热闹,很多人来烧香祈福。
马天也带着朱英来烧香。
朱英好奇地的看着往来穿梭的僧人,又指着香炉里腾起的烟圈笑:“马叔你看,那烟像不像去年咱们在河边放的风筝?”
“待会儿拜过菩萨,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香火盛。”马天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前殿的观音像前早已排起长队,善男信女们手里捧着香,脸上带着虔诚的期盼。
马天取了三炷香,用烛火引燃,又替朱英也点了一份。
少年学着他的样子将香举过头顶,弯腰拜。
“心里要想着愿望才行。”马天低声提醒。
他在心里默念:求菩萨保佑,让朱英恢复记忆吧。
朱英拜完直起身,对着马天笑得眉眼弯弯:“我求菩萨保佑马叔一年四季都健健康康。”
“就这点出息?”马天挑眉,心里却像被温水浸过,又酸又软。
这孩子总是这样,好像从不在意自己那些扑朔迷离的过往,满心满眼都是身边人的好。
烧完香,两人沿着禅院的回廊慢慢走。
廊外的腊梅开得正好,疏影横斜间落了些残雪,踩上去咯吱响。
朱英被墙角几只猫吸引,蹲在那里逗弄着,马天则靠在廊柱上,望着远处佛塔的飞檐出神。
“舅舅?”一个爽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马天回头,见朱棣大步走来。
他今日没穿官服,眉眼间少了几分朝堂上的锐利,多了些闲散气。
“这么巧,老四也来上香?”马天迎上去。
“王妃要来,刚给父皇母后求了平安符。”朱棣目光扫过蹲在地上的朱英,“你们这是刚拜完?”
“嗯,正打算四处走走。”马天看了眼朱英,压低声音,“老四,钟山那事,我总觉得还有疏漏,咱们找个地方再推演推演?”
朱棣眼中精光一闪,点头道:“巧了,我正想找你。正好寺里有位高僧,或许能给咱们提点一二,我带你去见见。”
朱英听到动静回头,拍了拍手上的雪:“你们要谈事吗?”
“你要是觉得闷,就在附近逛逛,别走远了。”马天叮嘱道。
“放心吧马叔!”朱英挥挥手,“这里好大,我去看看那边的亭子!”
说着便像只轻快的小鹿,顺着石板路跑远了。
朱棣带着马天穿过几重院落,越往里走,香客的喧闹声越淡,只剩下风吹过松针的沙沙声。
最后在一间僻静的禅房前停下,门上挂着块“静思”的木牌,透着股与世隔绝的清冷。
“大师,来客人了。”朱棣轻轻叩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推门而入,马天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草药味。
禅房不大,陈设极简,只有一张案几,一把蒲团,墙上挂着幅草书心经。
而案几后坐着的和尚,让马天的呼吸骤然一滞。
那和尚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身形清瘦,却偏偏生了张极具冲击力的脸。
肤色是久病般的蜡黄,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可那双眼睛睁开时,却像蓄满了精光的寒潭,明明是病弱之态,偏让人想起蓄势待发的猛虎。
“舅舅,这位是道衍大师。”朱棣介绍道。
道行缓缓起身,双手合十,对着马天微微躬身:“贫僧道衍,参见国舅爷。”
马天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道行?
这和尚是姚广孝?
那个被后世称为“黑衣宰相”,一手策划了靖难之役,推着朱棣走上龙椅的奇人?
无数念头在脑中翻涌,马天面上却不动声色:“大师免礼,久仰大名。”
三人围着案几盘坐。
道行开始煮茶,动作轻缓如行云流水。
“尝尝?贫僧的粗茶。”道衍将茶盏推到两人面前。
朱棣已自在地饮了半盏,显然常来此处。
马天浅啜一口,茶香在舌尖化开,带着点清苦的回甘。
“大师佛法精深。”朱棣放下茶盏,“本王今日有个俗问题想请教,你说,这世间真有人能死而复生吗?”
道行正在斟茶的手顿了顿,语气平淡如说家常:
“殿下说笑了。佛家讲六道轮回,众生皆在生死海中浮沉,所谓“生”是因缘聚合,‘死'是业力消散,哪有什么真正的死而复生?不过是痴人妄念罢了。”
“就像这茶,沏过三泡便淡了,再续沸水也回不到初时的醇厚,世间万物,皆是如此。”
马天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
朱英的存在,难道真的只是一场巧合?
他看向道衍,见对方正垂眸擦拭茶筅,便接着问:“那大师可知,世间会有两个毫无血缘的人,长得一模一样吗?”
道这才抬眼看向他,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勾:
“国舅爷问的,倒像是话本里的故事。”
“佛家说‘相由心生,又说‘万法唯心造”。有的人虽无血缘,却可能因前世业力相近,今生便生得相似皮囊,就像同株的花,看似一般无二,细看却各有姿态。”
“你瞧那廊下的腊梅,千百朵花同出一枝,瓣瓣相似,可哪一朵是真正复刻另一朵的呢?不过是因缘际会,让它们生得像罢了。”
朱棣听得眉头微蹙,正要再问,却被道衍抬手拦住
“殿下。”道衍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若是寻常俗世问答,贫僧自当奉陪。可若是牵扯皇家秘辛,贫僧便是出家之人,尘缘已断,恕?奉告了。”
朱棣被他堵得一喳,没好气地哼了声:“你这和尚,倒是滑头得很。”
嘴上虽抱怨,眼底却无真怒,显然早习惯了道这副模样。
马天见状,知道再纠缠朱英的事也无益,便换了个话题:
“实不相瞒,我与燕王近来正奉旨查办钟山龙脉案,还有前些日子的戴良案,头绪繁多,不知从何下手。大师见多识广,能否指点一二?”
道行重新提起茶壶,沉吟片刻,缓缓道:
“国舅爷与殿下是奉旨查案,可查案之事,若只看圣旨上的字句,便是着了相。譬如有人去了东西,表面是找物,实则是想寻那偷东西的人;有人问路,表面是问方向,实则是想知道前路是否好走。”
“陛下让二位查案,是查案本身,还是想借查案看清些别的?就像剥葱,一层一层剥下去,最后露出来的,未必是最初想找的芯子。”
朱棣若有所思:“大师的意思是......”
“贫僧不敢妄议圣意。”道衍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些,“不过,二位或许可以回想一下,当年陛下处置胡惟庸一案时,是只斩了胡惟庸一人,还是借着此案,厘清了更多东西?”
这句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静水,在马天和朱棣心头都漾起了层层涟漪。
胡惟庸案牵连甚广,朱元璋借那桩案子废除了丞相制,清洗了朝堂上下多少势力,哪里只是处置一个叛臣那么简单?
禅房里一时静了下来。
道衍端起自己的茶盏,浅啜一口,那双似病虎般的眼睛半眯着,再不多言,刚才那句提点,不过是随口一句禅语罢了。
半个时辰后。
马天和朱棣走出禅房,脑海里还回想着道衍的话。
“这和尚的话,耐人寻味。”朱棣的声音带着几分沉吟,“剥葱?他是说,父皇要查的,根本不止龙脉和戴良这两件事?”
马天侧头看他:“胡惟庸案都过去多少年了,他偏要提这个。你觉得,他这话是在提醒咱们什么?”
“谁知道呢。”朱棣嗤笑一声,却忽然眯起了眼,像是被什么念头点醒,“说起胡惟庸案,我倒想起个人来。”
“哦?谁?”马天来了兴致。
“工部侍郎,封忌。”朱棣回忆道,“这人本是元人,洪武初年投降过来的。据说精于算学,还懂些阴阳五行的门道,当年修南京城的排水渠,他出过不少主意,也算个有本事的。”
“胡惟庸倒台那阵子,有人揭发,说封忌早跟胡惟庸勾搭上了。更离谱的是,他奉了胡惟庸的密令,偷偷带着一封书信往北去,说是要联络北元的皇帝,约定里应外合,等胡惟庸在京城动手,北元就派兵南下策应。
马天听得心头一动,脸上却浮出几分古怪的笑意。
作为穿越者,他明史只知道大概,但知道胡惟庸案啊。
朱元璋借那桩案子废除丞相制,株连甚广,后世多少学者都在争论,胡惟庸的那些罪名里,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为了削权硬安上的。
“这么说,胡惟庸还真打算谋反?”他故意笑着追问。
“谁知道真假。”朱棣摊了摊手,“但那封忌也是个滑头,风声一紧就卷着书信跑了,直接投了北元。人跑了,死无对证,这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不过说起来,封忌确实是个人才,当年皇陵选址定在钟山,钦天监的人拿不定
主意,还是他夜观星象,又测了土壤水文,最后拍板定的位置。”
“擅长风水?”马天的眉头拧了起来。
钟山龙脉被凿,皇陵出事,现在冒出个懂风水,还跟胡惟庸有牵连的前朝旧臣,这未免也太巧了。
他对《明史》的记忆多是大事件,像封忌这样的人物,若是没留下浓墨重彩的记载,他还真没印象。
可他记得,后来蓝玉北伐,班师回朝时抓了不少北元的俘虏,其中就有人供出,当年胡惟庸确实派过使者去北元“通虏”。
正是这桩“新证”,让朱元璋又诛杀了一批牵扯其中的公侯。
这么说来,封忌带的那封密信,或许真有其事?
“这封忌,现在还在北元?”马天追问。
“多半是。”朱棣点头,抬眼看向天空,“时候不早了,王妃还在抄经,我得过去陪她了。”
马天四处扫了一眼,没瞧见少年的身影,想来是跑去看那座亭子了。
“我也该寻朱英回去了。”马天停下脚步。
朱棣转身往佛堂走,远远就瞧见廊下立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双手背在身后,正围着柱子来回踱步。
“二哥?”朱棣加快脚步上前,“这是转什么呢,跟丢了魂似的。”
朱桢抬眼看见他,没好气:“陪你嫂子来的,她非说今日佛诞,得抄部《心经》祈福。这会儿正跟你家妙云凑一块儿,俩人手都没停过。”
朱棣顺着他指的方向往里瞧,佛堂靠窗的位置摆着两张案几,徐妙云和秦王妃正相对而坐。
徐妙云穿着一袭白色长裙,乌黑的长发松松挽成个髻,手里握着笔,笔尖在素笺上缓缓游走。
秦王妃则穿了件水红袄裙,下笔时带着几分利落,案几上堆着的抄经纸已经厚了一叠。
“这都快一个时辰了,还没抄完?”朱棣眉头微蹙。
“可不是?”朱摊开手,“我在这儿等得腿都快麻了,早知道就不该依着她来。”
朱棣忍不住笑了,伸手扯了扯他的袍角:“行了,多大的人了还耍脾气。我这不是来了?陪你一起等就是。”
两人并肩靠在廊柱上。
朱桢呼了口气:“方才见着老三了,他带着世子在放生池那边喂鱼,说开春后就回太原去。”
“藩地的事本就不能耽搁。”朱棣随口应道,“去年陕西遭了灾,二哥你留在京城的时也够久了,是该回去看看了。
朱桢却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开春冰雪一化,就得带着兵丁去疏通水渠,今年的春耕耽误不得。你呢?北平那边也该回去了吧?听说北元的残部又在边境蠢蠢欲动,你麾下的铁骑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不一定。京里还有些事没了断。”朱棣摇了摇头。
“啥事能比守边还重要?”朱挑眉,凑近了些,“莫非是父皇又有什么旨意?”
朱棣往四周看了看,见没人注意这边,才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钟山不是出了些事?张定边那老东西,你还记得吗?”
“陈友谅麾下那个猛将?”朱?的眼睛瞬间睁大,“他不是早该死了吗?怎么,又出现了?”
朱棣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贴着朱爽的耳朵:“他们当初去钟山,不光是为了凿龙脉,还盗了皇长孙的尸体,就在风水眼上烧了。”
“什么?!”朱?直起身。
“舅舅亲耳听张定边说的,还能有假?”朱棣皱着眉,“张定边说,当时火里烧着的尸身裹着明黄锦缎,还有龙纹,错不了。”
朱?愣在原地,半晌后,压低了问:“那济安堂那个朱英,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朱棣眸光锐利如刀:“这就说明,他根本不是雄英。”
话音落下的瞬间,两人同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