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新年开朝。
马天天微亮就进宫,参加新年第一回早朝。
宫门前的侍卫换了新甲,目光里却带着几分审视。
毕竟是太子监国后的第一个早朝,连守门的禁军都透着股不同寻常的谨慎。
奉天殿内早已站满了人。
百官们穿着簇新的朝服,没人敢交头接耳,连咳嗽都压得极轻。
御座空着,皇帝果然没来。
而御座之侧,那张紫檀木椅上,朱标已端坐其上。
“太子殿下临朝。”
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喏声落下,朱标抬手示意百官平身。
他目光扫过阶下众人:“新年伊始,诸卿辛苦,有本启奏吧。”
吏部尚书日本便捧着奏折出列。
语速平稳地奏报着各地官员的考核结果,从京官到外藩,条陈清晰,末了还特意提了句“江南三府知府任期已满,考绩皆优,恳请殿下恩准留任”。
朱标听完,只是淡淡点头:“留任之事,着吏部拟文报备便可。”
紧接着,户部尚书曾泰上前,手里的账册厚得像块砖头。
他先是躬身贺喜新年,随即话锋一转,眉头皱了起来:
“启禀殿下,去年陕西布政使司奏报雪灾,灾情比预估的更重。今春粮种缺口约三万石,各地粮仓调拨后仍有亏空,需从国库补调。可国库现存粮,还得预留北疆军饷,实在是……….……”
“军饷的事,稍后兵部一并说。”朱标打断他,“粮种缺口,先从应天府周边府县调运,务必赶在春耕前送到。至于国库,让户部把去年秋粮的入库明细再核一遍,孤要亲自看。”
曾泰应声退下,额角已冒出细汗。
马天站在列里,看着太子鬓角那几缕银丝,心里微微发沉。
他记得去年秋猎时,朱标还没那么多白发,如今不过数月,眉宇间的疲惫都重了许多。
兵部尚书紧随其后出列,奏报的事更棘手。
北元残部在开平卫一带集结,边关斥候传回消息,对方似乎在打造攻城器械,辽东都司请求增派火器营支援,可工部新造的火铳还在调试,弹药也不足。
“殿下,若要驰援,需即刻调拨三万石粮草、五千杆火铳,还有......”他迟疑了下,“镇守辽东的冯胜将军奏请,让其侄子冯诚暂领指挥佥事,协防关口。”
这话一出,殿内静了静。
冯胜是淮西旧将,朱元璋早年便不喜他拥兵自重,如今让其侄子掌兵权,无疑是敏感事。
朱标沉默片刻,道:“火器营的事,着工部三日内向孤回话。冯胜的请求......搁置,待孤与李太师商议后再定。”
他说这话时,目光不自觉地扫向站在侧首的李善长。
那位老相国垂着眼帘,花白的胡须在胸前微微飘动,似乎对殿内的议论充耳不闻,直到太子提到自己,才缓缓抬了抬手,算是应下。
马天顺着太子的目光看去,心里咯噔一下。
从早朝开始到现在,各部奏事的内容堆成了山,从粮种到军饷,从官员任免到边关防务,连礼部都提了句“安南遣使朝贺,贡品清单需核定”,可自始至终,竟没有一个人提到“戴良”二字。
那桩闹得满城风雨的午门命案,那些天百官叩阙的声浪,像是随着年节的爆竹声一起散了。
他不由得暗叹:李善长这老狐狸,果然有手段。当初跟太子说他去说服文官,还真搞定了。
“还有奏事的吗?”朱标的声音拉回了马天的思绪。
他看着太子揉了揉眉心。
户部的粮、兵部的兵、工部的器械,桩桩件件都像打了结的麻绳,缠得人喘不过气。
早朝后,朱标留下了李善长和马天。
殿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朱标眉宇间的倦意。
他摘下冠冕放在案上,露出额角一道浅浅的压痕,自嘲地笑了笑:“原以为监国不过是批批奏折,今日才知,父皇当年每日面对这些,是何等滋味。”
马天对政务也是半桶水,转头看向李善长。
李善手里捏着个暖炉,闭目养神似的,半句不提早朝的事。
朱标看了他一眼,无奈地转向马天:
“你也瞧见了,户部的粮种、兵部的火器,桩桩都棘手。陕西雪灾的缺口若是补不上,春耕误了农时,秋后又是一场动荡;辽东那边更不能拖,北元的人盯着呢,火器送晚了,边关将士就得用血肉去填。”
马天刚想接话,却见朱标朝他递了个眼色。
两人极有默契,一个眼神便懂了彼此的意思。
眼前这老狐狸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李太师。”朱标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恳切,“你辅佐父皇定鼎天下时,孤还在东宫读书。如今这些难题,在你眼里,想必不值一提吧?”
李善长眼皮动了动:“殿下谬赞了。老臣赋闲多年,脑子早就钝了,哪还敢妄议朝政。”
马天在一旁适时开口,语气里满是赞叹:“太师这是谦虚了。就说戴良案,前几日百官还在午门叩阙,吵着要严查,今日早朝竟无一人敢提,这手段,除了太师,谁能做到?”
这话像是搔到了痒处,李善长终于缓缓睁开眼,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国舅爷说笑了。不过是让都察院的人私下查了查,那些喊得最凶的御史,家里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干净的账目。把账册往他们案头一放,自然就安分了。”
朱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正色道:“太师有什么办法,不妨直说。”
李善长这才坐直了身子,接过内传递来的茶盏,喝了一口:
“户部的粮,不能动北疆军饷,一动就会军心不稳。但江南的漕粮下个月就该进京了,让曾泰发急报给漕运总督,催他们提前半月启程,先截三万石补陕西的缺口。”
“火器营的事,别催工部,越催越乱。让锦衣卫去趟火器局,把那些调试的工匠都盯紧了,谁要是敢偷懒,直接送镇诏狱。”
“至于冯胜的请求,冯诚是员猛将,去年在开平卫立过功,给个指挥佥事不算逾矩。但不能让他‘暂领,得下明旨,还要让冯胜写份保状。这样一来,既安了冯胜的心,又能拿捏住他。”
马天在一旁听得暗暗心惊。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刚才还像乱麻似的难题,竟被轻松拆解了。
粮种的缺口用漕粮周转,既避开了军饷的雷区,又给了户部缓冲的时间;火器的事用锦衣卫施压,比太子的旨意更有效;连冯胜的请求都处理得滴水不漏,既赏了功,又设了牵制。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朱元璋放着满朝文武不用,偏要把这个赋闲多年的老臣请回来。
论起对朝堂的掌控、对人心的揣摩,李善长确实有通天的本事。
朱标显然也松了口气:“太师的法子,果然周全。”
李善长却叹了口气:
“这些都只是权宜之计。殿下监国,要学的不是如何解一时之困,而是如何让这些事不再发生。陕西的粮种缺口,根子在粮仓管理松散;火器营的拖沓,是工部衙门积弊已久。老臣能帮殿下挡一时,却挡不了一世。”
这话戳中了要害,朱标的脸色又凝重起来。
马天看着李善长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想起朱元璋让他辅佐太子时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倚重,有审视,还有一丝深藏的冷意。
李善长就像一把锋利的旧刀,既能披荆斩棘,也可能反噬其主。
朱元璋把这把刀交到朱标手里,是真的让他辅佐?
还是......另有打算?
坤宁宫。
暖阁里,铜炉烧得通。
朱元璋盘腿坐在矮榻上,面前的烤架正滋滋冒油,肥瘦相间的羊肉在炭火上翻滚。
“咳咳咳………………”烟火蹭蹭往他脸上扑,老皇帝被呛得直缩脖子。
“你看你!”马皇后在一旁缝补衣服,眼角的余光瞥见这幕,“让你离炭火远些,偏不听!这羊肉是昨儿御膳房特意选的,你倒好,烤得跟炭似的!”
她放下针线凑过来,叉着腰指挥:“翻啊!左边那串都焦了!”
朱元璋梗着脖子翻了翻:“知道了知道了,你当咱是第一次烤肉?当年在滁州打仗,野地里烤兔子,比利落多了!”
“哟,还提当年呢?”马皇后伸手捏了块盐巴,往肉串上撒,“当年你烤兔子,毛都没拔干净,吃得咱拉了三天肚子,忘了?”
朱元璋被揭了短,老脸一红,索性把铁钎子往烤架上一戳:“你来你来!咱还治不了这几串肉了?”
“牛脾气又上来了是吧?”马皇后瞪眼,“当年你领兵打仗,陈友谅的战船都没让你服软,如今被几串烤肉难住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肉上刷蜂蜜。
朱元璋看着她鬓边新添的白发,没了脾气,蹲在一旁帮着递调料罐。
“盐罐在你脚边呢。”马皇后头也不抬,“撒匀些,别跟喂猪似的。”
“咱当年带兵百万,还能分不清轻重?”朱元璋嘟囔着拿起盐罐,手抖了抖,半罐盐全撒在了一串肉上。
“你!”马皇后怒瞪,“让你撒匀,没让你腌咸菜!标儿小时候你喂饭,也是这么没轻没重,一勺糖能?哭半上午。”
提到朱标,朱元璋沉默了些:“今儿早朝,标儿把户部那点烂账理得差不多了。李善长给他出的主意,用漕粮补陕西的缺口,倒也稳妥。”
“那老狐狸心里有数。”马皇后把烤好的肉串递给他,“但你也别指望他能真心辅佐标儿,淮西那帮人,眼里只有自己的爵位。”
朱元璋咬了口肉,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淌,他胡乱用袖子一抹:“咱心里有数。让他出来,不过是让他当个靶子,替标儿挡挡文官的嘴。等标儿把朝堂摸透了,这老东西………………”
“行了行了,吃肉还堵不上你的嘴。”马皇后打断他,“当年你杀胡惟庸,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不还是靠咱给你揉太阳穴才眯了片刻?如今孩子们都大了,你也该歇歇了。”
老皇帝啃着鸡翅,含糊不清地哼了声:“歇?北元还在北边蹦?,标儿监国刚上手,咱歇得踏实?”
朱元璋吃了几口,又亲自上手,笨手笨脚地给肉串刷着酱料。
皇后在一旁絮絮叨叨地指点。
“哎,盐又放多了!”
“你少?嗦!”
“牛脾气又上来了是吧?”
朱标刚走到坤宁宫门口,就听见暖阁里传来熟悉的拌嘴声。
他推门进去,脚步蓦地顿住。
只见父皇盘腿坐在矮榻前,脸上沾着几道黑灰,鼻尖被烟火熏得通红。
而母后叉着腰站在一旁,?角的碎发有些凌乱,正指着烤架上焦黑的肉串数落:“让你少放辣椒,偏不听!这串羊肉都能当武器了!”
“噗嗤!”
朱标实在没忍住,“父皇,你这脸......比御膳房的碳还黑呢。”
朱元璋抬眼,看见儿子笑得弯腰,顿时吹胡子瞪眼:“你来干嘛?”
朱标笑着上前,从袖中取出几份奏折:“父皇,陕西漕粮的调令我拟好了,还有辽东火器营的补给清单,这两处涉及军饷调度,儿子拿不准,想问问你的意思。
“问咱干嘛?滚滚滚!”朱元璋拿着铁钎子挥舞,“朝政的事,问你大臣去,要么找你舅舅去,别来烦咱!”
朱标还想再说,马皇后把一串烤好的鸡翅往他手里塞:“拿着,一边吃去。没瞧见我和你父皇正忙吗?今儿这烤肉是独食,没你的份,赶紧滚回去处理你的奏折。”
那鸡翅还带着温热的油香,朱标捏在手里,看着父皇别别扭扭往烤架上添炭,母后又絮絮叨叨地抢过铁钎子重新翻动肉串。
他愣了会儿。
这对父母,一个是日理万机的帝王,一个是操持后宫的皇后,多久没这样像寻常夫妻般拌嘴了?
“那儿子先退下了。”朱标转身时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这样真好。
他们总算能卸下些重担,像寻常人家的爹娘那样,为几串烤肉争几句嘴。
“父皇母后,朝廷的事,我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