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后,奉天殿外的御道上已挤满了三三两两的官员。
方才在殿内被太子的雷霆手段震慑得大气不敢出,此刻踏出宫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惊悸。
“太吓人了!太子殿下今日的气势,真有些像陛下。”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臣抚着胸口。
“可不是嘛,刘冷哭喊着求饶时,殿下眼皮都没抬一下。”旁边的官员接口道,“往常就算处置贪官,殿下也会念及旧情稍作宽宥,今日这杀伐决断的狠劲,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群臣簇拥着走在最前面的李善长,七嘴八舌地说着太子的反常。
有人猜测是陕西灾情太过惨烈刺激了太子,有人琢磨着是不是陛下暗中授意太子立威,还有人忧心忡忡地担心这起案子会牵连更广。
李善长始终背着手走在前面,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
他那双看透了朝堂风云的老眼半眯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又像是对眼前的一切早已了然于胸。
见老相国不接话,群臣的议论渐渐平息下去,心里的忐忑却有增无减。
方才太子处置刘冷时那毫不留情的态度,让每个人都暗自掂量起自己是否有什么把柄捏在别人手里。
待众人渐渐散去,吕本却慢了几步,悄悄跟在李善长身后。
走到僻静的回廊处,他终于忍不住追上前,苦笑一声:“老相国,太子殿下最近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或许,真是前些日子的戴良案刺激到他了?”
李善长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了他一眼,声音带着几分讥诮:“戴良案?吕尚书还是看不透啊。你不要忘了,他是陛下的儿子。陛下是什么脾性,他骨子里就藏着几分,只是往日被仁厚的表象掩住了而已。”
吕本听了,吓得心头一跳。
他慌忙环视四周,见回廊深处空无一人,才压低声音道:
“老相国慎言!这话要是传出去,可是掉脑袋的罪过!”
“那依你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太子这雷霆手段,怕是要动真格的,陕西那边牵扯甚广啊。”
“万一牵连到我们头上?”李善长嗤笑一声,“太子如今急于立威,我们做臣子的,配合便是。他要查贪腐,我们就递上弹劾的奏折;他要赈灾,我们就督办粮草。顺着他的意,总没错。”
吕本愣了愣,有些不解:“配合?可陕西那些官员?”
“放心。”李善长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深不可测的算计,“太子毕竟年轻,今日这三把火烧得虽旺,可真要烧到骨头缝里,总会碰到阻力。到时候,他自然会回过头来找我们这些老成持重的臣子拿主意。”
说完,他拍了拍吕本的肩膀,不再多言,转身迈着稳健的步伐快步离去。
吕本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这老狐狸!”
济安堂。
散朝后,马天急急回来,他昨夜赶写的防洪奏章,早上忘记拿了。
进门,看到一身青布便服的朱元璋,正跟朱英聊着什么。
“姐夫?你怎么来了?”马天脚步一顿。
朱元璋抬起头,语气带着几分闲散:“咱如今不用上朝,出来溜达溜达,看看这京城的早市,路过这儿就进来歇脚了。’
“说起来,今天早朝,你儿子可算出息了!”马天上前。
朱元璋眼睛一亮:“哦?标儿怎么了?”
“还能怎么,办了桩漂亮事!”马天拉过把椅子坐下。
把早朝时朱标处置陕西赈灾案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从冷的罪证被揭穿,到太子下令锁拿贪官、抄没家产,再到那句掷地有声的“天若有怒,孤一身当之”,说得绘声绘色。
朱元璋起初还端着茶杯,听到朱标下令将涉案粮商斩立决时,激动的站了起来。
“好!”老皇帝掩饰不住的激动,“这才是咱的儿子!这才是大明的皇太子!”
“哈哈哈,咱就知道,他不是那等只会读死书的软性子。雷霆手段,仁爱之心,该很时狠,该护时护,这股子劲儿,像咱!”
马天看着他这副老父亲般喜不自胜的模样,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行了行了,知道你养了个好儿子,美得你。我还得去文华殿找他呢,走了。”
他起身走到书案前,从砚台底下抽出那本防洪奏章,转身就往外走。
“朱英,看好医馆,别跟他瞎跑。”他临到门口又回头看向朱英。
朱英连忙点头:“知道了。”
朱元璋一听不乐意了,冲着马天的背影怒瞪:“咱还能带坏他不成?”
马天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出门而去。
门被关上,朱元璋还在原地搓着手打转,方才被马天打断的兴奋劲儿又涌了上来。
他望着窗外,放声大笑:“好个‘天若有怒,孤一身当之!这股子硬气,比咱年轻时还烈!”
朱英都被他惊住了,从未见皇帝这么失态过。
朱元璋转过身,眼睛里闪着精光:“小郎中,你说说,太子今儿这么处置陕西的案子,对吗?”
朱英停下手里的活计,皱眉沉思。
他虽年少,眉宇间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想了想朗声道:
“太子处置得极是。刑乱国用重典,陕西官员贪墨赈灾物资,致百余百姓冻毙,此乃酷吏虐民,若不严惩,何以告慰死者?何以警示来者?”
“太子既贪官以儆效尤,又急调物资救治流民,正是‘雷霆手段裹仁爱之心。昔年商汤灭夏,既诛桀纣之暴,又解黎民倒悬,古今圣王之道,莫过如此。”
这番话引经据典,说得条理分明。
朱元璋听得连连点头,抚着胡须笑道:“不错不错,读书没读到狗肚子里去。可依咱看,太子做得还不够。”
朱英愣住了,眨着眼睛等待下文。
朱元璋走到窗边,声音里带着几分沧桑:
“方才那番处置,看着狠,实则还是留了余地。你想,陕西官场积弊已久,一个张启,一个冷,就能掀起这么大的浪?背后定然还有人牵扯,只是太子顾念朝局安稳,没敢往深里挖。
“做皇帝,最要紧的不是做个好人,是要学会无情。对百官要狠,对贪腐要绝,哪怕杀得朝堂血流成河,只要能护着天下百姓安稳,就值当。”
“你以为咱当年杀胡惟庸,是咱嗜杀?那些人拿着朝廷的俸禄,却结党营私,把律法当废纸,把百姓当鱼肉!咱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毁了这朱家江山,毁了万千百姓的活路!”
朱英听得心头剧震。
他在医馆见过不少因官吏盘剥而家破人亡的病患,轻声道:“陛下是说,百姓哭,不如百官哭?”
“着啊!”朱元璋眼里放出异彩,“就是这个理!百姓哭,哭的是命,是生路;百官哭,哭的是权,是贪欲。两者相较,孰轻孰重?太子如今还总想着顾全各方,殊不知有时候心一软,就是给日后埋下祸根。”
朱英低头思索片刻,眼神清亮:“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若是决心整治贪腐,就该连根拔起,让所有心存侥幸的人都知道,伸手必被捉,捉必严惩。”
朱元璋这下是真的惊住了,他盯着朱英看了半晌,大笑:
“好小子!这话可是说到咱心坎里去了!孺子可教,真是孺子可教也!”
他脸上的笑意越发浓厚,猛地一拍大腿:
“好!好个‘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这性子对咱的胃口!走,今儿高兴,咱带你出城狩猎去。”
“陛下,要不要传侍卫备车?”朱英有些犹豫地看向他。
朱元璋眼睛一瞪,捋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腱子肉:
“咱当年在濠州城外打野猪,就凭着一把锈刀,孤身一人也能扛回半扇肉来!如今不过是出城遛遛,带那些侍卫做什么?谁又认得咱是当今天子?”
说罢也不给朱英再犹豫的余地,一把攥住他就往外走。
医馆外早有两匹骏马拴在树下,是朱元璋来时备好的。
他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地像个年轻小伙子,回头冲朱英扬下巴:“上马。”
朱英踩着马镫翻上去,坐稳后道:“我会骑,只是骑得不快。”
“无妨,跟着咱就行!”朱元璋一甩马鞭,骏马长嘶一声,四蹄翻飞着冲出巷口。
朱英连忙夹紧马腹跟上,两匹马蹄声哒哒,穿过喧闹的街市,不多时便出了城门。
城外的风顿时烈了起来。
朱元璋却毫不在意,反而纵马冲上前面的土坡,指着远处连绵的山峦大笑:
“瞧见没?那片林子里头,藏着野鹿、山兔,运气好还能碰上野猪!冬天狩猎最是讲究,万物蛰伏,踪迹却最好寻。你看那雪地上的蹄印,深而圆的是鹿,浅而碎的是兔,若是有杂乱的大脚印,周围还有断枝,那便是野猪
窝!”
朱英勒住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雪地上印着一串串深浅不一的痕迹,眼睛亮了起来。
朱元璋从马鞍旁摘下弓箭扔给他:
“试试?拉弓要稳,瞄准要准,心不能慌。野兽看似凶猛,实则怕人,你只要敢直视它的眼睛,先声夺人,它就先怯了三分。”
朱英接过弓,入手沉甸甸的。
他深吸一口气,催马进了林子。
不多时,果然在一片松林后瞧见一只梅花鹿,正低头啃着树皮。
他屏住呼吸,慢慢拉弓,手肘绷得笔直,目光死死锁住鹿的前腿。
那里是要害,却不易致命,正适合初学。
“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去,稳稳钉在鹿腿上。
那鹿吃痛,猛地跃起想要逃窜,却被箭头带得一个趔趄。
朱英见状立刻催马追上,从腰间拔出短刀,利落地上前按住鹿身,毫不犹豫的一刀了结了它。
朱元璋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大笑:“好小子!第一次射箭就有这准头,比标儿当年强多了!他头回狩猎,箭都射到树上去了,还被野猪追得摔了个屁股墩!”
说着他自己也翻身下马,摘下腰间的弓箭,指着远处雪地上一闪而过的灰影:“瞧那是什么?”
朱英眯眼一看:“像是只狐狸!”
“眼力不错!”朱元璋搭上箭矢。
他手臂微微一抬,连瞄准的动作都快得让人看不清,只听“咻”的一声,那灰影应声倒地。
他冲朱英扬下巴:“去看看,准头如何?”
朱英跑过去一看,箭头正中心口,不由得咋舌:“陛下好箭术!”
“这算什么?”朱元璋大步走过来,“狩猎就像治国,既要盯着眼前的猎物,也要留意周围的动静。你射鹿时,没瞧见左边那丛灌木里藏着只豹?它在等你得手后坐收渔利呢!”
朱英一愣,回头看去,果然见灌木丛后有动静。
他顿时明白过来:“陛下是说,行事要顾全大局,不能只顾着眼前的好处?”
朱元璋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正是这个理!今日没白带你出来!”
......
两人往林子深处走,风扑在脸上,却挡不住朱元璋的兴致。
他正跟朱英讲着当年在滁州山林里设陷阱捉熊的旧事,忽然眉头一拧。
“小心!”
话音未落,一阵极细微的破空声从斜后方传来,快得几乎要被风声吞没。
朱元璋想也没想,左手一把住朱英的后领,右手按着他的肩膀往雪地里狠狠一扑。
两人重重摔在厚厚的积雪上,震得雪沫子飞溅。
朱英被摔得惜了,挣扎着想抬头:“陛下,怎么了?”
“别动!”朱元璋按住他的脑袋,眼睛像鹰隼似的扫视着四周。
他趴在雪地里,耳朵贴地,捕捉到几处异常。
右侧三丈外的灌木丛,雪落得比别处少了些,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过;左前方那棵老松树的虬枝后,有片阴影的形状不对劲,不像是枯枝该有的轮廓。
周围明明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朱英却从朱元璋的神情中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压迫。
这位老皇帝趴在雪地里,手指已经悄悄扣住了靴筒里的短刀,方才狩猎时的笑意全没了,只剩久经沙场的狠厉。
那是从尸山血海里熬出来的敏锐,哪怕敌人藏在风里,他也能闻出刀光的味道。
“谁在那儿?”朱元璋扬声喝问,“出来!别躲躲藏藏的,像个娘们!”
回应他的,只有风雪卷过林梢的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