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公,老曾,你们二位又是因为什么事情吵起来的啊,你们都是路臣,让我一个太守给你们断什么官司呢?坐,坐,元度,倒茶。”
其实从称呼上就能听得出来,王小仙在这两个人中明显是更加尊重薛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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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一的雪尚未化尽,政事堂前那条青石长街已被马蹄踏出层层泥泞。王安石送走最后一队察访使后,并未回府,而是径直转入中书省值房。案上堆叠如山的公文尚未批阅,他解开外袍,提笔蘸墨,手腕微颤却依旧稳健。窗外寒风卷着残雪扑打窗棂,仿佛天地也在低语:风暴将至。
三日后,济州传来捷报??禁军五百已进驻城中,知州被锁拿入京,账册尽数查封,查实其十年来贪墨漕粮三十万石,私通盐商、勾结豪强,竟以“保境安民”为名,拒行均输法三年。苏辙在奏疏中写道:“百姓闻官府终肯执法,扶老携幼跪迎于道,泣称‘天日重开’。”王安石读罢,闭目良久,眼角微湿。他知道,这不是胜利,而是撕开黑暗的一道裂口。
然而,朝中反扑随之而来。御史中丞邓绾联名十二名台谏官员上疏,称“王安石擅调禁军,形同谋逆”,并指苏辙“挟私报复,滥施刑罚”。更有太学博士刘挚当庭痛哭,言“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直呼王安石为“乱政之魁”。赵顼览奏震怒,召王安石入宫问话。
延和殿内,君臣相对而坐,气氛凝重如铁。皇帝将奏章掷于案前:“你可知道,如今宫外已有传言,说你欲效王莽故事,篡夺神器?”
王安石神色不动,起身整衣跪地:“臣若有此心,天雷殛之,子孙灭绝。”
赵顼盯着他良久,忽而叹息:“朕信你无反意,可你行事太过刚烈。济州一事,本可交由刑部按律审理,何须动用禁军?此举岂非授人以柄?”
“陛下!”王安石昂首陈词,“若等刑部层层上报,待大理寺拟判,再经尚书省复核,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地方官早已串供毁证,百姓冤屈永无昭雪之日。臣宁负专断之名,不负黎庶所托!且禁军乃奉枢密院调令,持陛下印信而出,何来‘擅调’之说?”
赵顼默然。半晌,他低声问道:“你就不能缓一步么?”
“缓不得。”王安石声音低沉却如磐石,“新政推行五年,阻力愈甚。非因法令不当,实因既得利益者惧失权势。他们一面阳奉阴违,一面煽动舆情,妄图以清议压倒国法。今日若退,明日便是全面崩盘。臣非不知柔韧之道,然大厦将倾,岂能以棉絮撑梁?”
殿外忽起喧哗,韩绛匆匆入内,脸色发白:“相公,不好了!范纯仁率百余名太学生伏阙上书,已在宣德门外跪了一夜,要求‘诛奸相以谢天下’!更有激进者自断手指,血书‘还我祖制’四字,张贴于宫墙之上!”
赵顼猛地站起,眼中怒火与忧虑交织:“这群读书人,竟敢如此放肆!”
王安石却缓缓起身,整理衣冠:“陛下,容臣去见他们一面。”
“你要做什么?”赵顼惊问。
“我要让他们看看,所谓‘奸相’,究竟是何模样。”
他走出延和殿时,天色阴沉,雪花又起。宣德门外,黑压压一片学子跪伏于雪地之中,披麻戴孝,状若奔丧。范纯仁立于最前,面容憔悴却目光如炬。见王安石独自走来,人群顿时骚动,有人怒吼“弑君贼来矣”,有人拾起雪团掷向他面门。
王安石不避不让,径直走到台阶之下,朗声道:“诸位皆是国家栋梁,圣贤门徒。尔等可知自己所求为何?”
无人应答,唯有风雪呼啸。
“你们说我是奸相,说我变乱祖制。”他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雪,“可你们可曾读过《周礼》?可曾细究历代赋税沿革?青苗法取息二分,较之民间高利贷十倍取偿,孰轻孰重?免役法使富户出钱、贫户出力,较之旧制差役逼死农夫,孰仁孰暴?”
一名年轻太学生挺身而出,颤声喝道:“纵然良法美意,也不能以酷吏手段推行!你在京东杖杀七人,陕西流放三十余官,这是仁政吗?”
“那是贪官污吏,不是执行新政者。”王安石冷冷道,“若有人借新政之名盘剥百姓,我杀得更狠!但若有人因不愿改革而抗旨,我斩得更快!尔等口口声声‘祖宗之法’,可曾想过仁宗朝国库岁入不过六千万贯,如今已达八千四百万?可曾想过河北饥民今冬得以领粮度岁,全赖常平仓储备充足?你们读的是圣贤书,想的却是门第田产!怕的不是百姓受苦,而是自家特权受损!”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低头沉默,有人愤然反驳,更多人只是怔怔望着这位传说中的“铁面宰相”。他身形瘦削,面色蜡黄,眼中布满血丝,分明是昼夜操劳所致。这般模样,哪像权欲熏心之人?
范纯仁上前一步,声音沙哑:“介甫兄,我敬你是君子,可也恨你执迷不悟。你一人之力,如何扭转千年积弊?何必把整个士林都推到对立面?”
“正因为千年积弊,才需雷霆手段。”王安石看着他,语气竟带几分悲悯,“你我少年相识,共论天下大事,你说‘为政在仁’,我说‘治国在实’。如今看来,仁而不实,则为空谈;实而不仁,则为苛政。我愿背骂名,只为让实政落地。至于士林……”他环视众人,“若士人皆以维护私利为先,那这个阶层本身,便成了病根。”
言毕,他转身离去,背影孤绝如松。
当晚,赵顼下诏:范纯仁等跪阙滋扰,扰乱朝纲,贬为汝州司户参军;其余参与者一律停考三年。诏书一出,舆论哗然。洛阳司马光闻讯仰天长叹:“朝廷自此无直言之路矣。”而江南士绅则暗中醵金庆贺,称“奸相终遭天谴”。
可就在此时,西北急报传来??西夏遣使求和,愿归还此前侵占的两处边寨,条件仅为“宋廷罢黜王安石”。消息传入汴京,朝野震动。冯京、孙固等老臣立即联名上奏,请顺应“天意民心”,罢相以安边境。
赵顼召集群臣议事。殿上争论不休,有人称“一相之去留,关乎社稷安危”,有人言“岂能因蛮夷之言动摇国策”。正当争执不下之际,王安石突然出列:“臣请辞。”
满殿皆惊。
“陛下,臣非畏战,亦非惧谤。”他声音平静,“然臣若不去,敌国便可借此离间君臣,动摇国本。不如暂退,以观其变。若西夏果有诚意,自会履约;若借机挑衅,则正好昭示天下,谁才是真正的祸患。”
赵顼盯着他,嘴唇微动,终未言语。
三日后,诏书下达:王安石罢参知政事,改任观文殿大学士、知江宁府,仍保留提举崇政殿说书之职,许其随时上疏言事。
离京那日,天降大雪。百姓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纷纷涌至朱雀门外相送。有人默默递上一碗热汤,有人塞给他一把自制草药,更有老农跪地叩首,连声道:“青苗钱救了我家三条命,大人走好。”王安石一一接过,眼眶泛红,却始终未发一言。
车驾启程时,吕惠卿策马追来,递上一封密信:“相公,沈括派人快马送来,陕西新垦荒田十八万亩,亩产较往年增三成;两浙市易司半年盈余达一百二十万贯,已拨作军饷。此外……”他顿了顿,“苏轼虽贬杭州通判,昨夜却密信嘱托其弟苏辙,称‘虽不同意其法,然不得不服其志’。”
王安石展开信纸,指尖轻抚字迹,嘴角微扬:“子瞻终究还是明白的。”
江宁府衙简陋清寒,远不及京城繁华。王安石每日除处理政务外,仍坚持批阅各地奏报,撰写政论文章。他著《新法辨》十篇,逐条驳斥反对派谬论,又修《农田水利考》,详述各地兴修陂塘沟渠成效。这些文字悄然流传于民间,甚至传入太学,被一些年轻学子私下传抄。
半年后,西夏果然背约,出兵袭扰?延路,焚毁屯田十余处。赵顼震怒,立召王安石回京议事。使者抵达江宁时,正值春雨绵绵,王安石正在园中亲自栽种桑树。听闻圣旨到来,他 лишь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淡淡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重返汴京,局势已变。原先激烈反对新政的几位大臣或病逝、或贬谪,中枢空虚。赵顼亲迎于琼林苑,执其手曰:“朕悔不用卿言,致有今日之患。”
王安石再拜:“陛下不弃,臣愿竭尽肝脑,再理朝纲。”
这一次,他的步伐更加沉稳。他知道,权力从来不是目的,而是实现理想的工具。他不再急于求成,转而着力培养新人,设立“讲习所”,亲自教授青年官员财政、水利、兵制实务。他又奏请设立“审计院”,独立稽查各路账目,以防新政再度被地方扭曲。
与此同时,北方边境传来喜讯:因近年军费充裕,边军装备更新,训练有素,在?延路成功击退西夏主力,斩首两千余级,俘获战马三千匹。捷报传至京师,百姓欢呼,街头童谣悄然改换:“春风拂柳绿,新政润万家。不见王相久,民心似乱麻。”
然而,暗流仍在涌动。某夜,刺客潜入王安石家宅,幸被侍卫发觉格杀当场。审讯得知,幕后主使竟是某位皇亲国戚,因其家族垄断的盐引被新政取消,损失巨万。赵顼震怒,下令彻查,牵连十七家勋贵,抄没田产无数。
此事之后,朝中再无人敢公然倡言废法。新法在全国逐步铺开,成效日益显现:国库年入突破九千万贯,荒地开垦超三百万亩,军队粮饷足支七年,太学新增“实务科”,选拔出大批实干人才。
十年光阴流转。王安石已白发苍苍,疾病缠身。临终前一日,他命人扶至窗前,望向远处汴河上穿梭的漕船,轻声问:“今年春荒,各地可曾赈济及时?”
幕僚含泪答:“常平仓已发放米粮四十万石,无一州县饿死人。”
他点点头,微笑道:“那就好。”
次日凌晨,一代名相溘然长逝。讣告传出,举国哀悼。赵顼亲撰祭文,称其“孤忠砥柱,功在社稷”,追赠太傅,谥“文”。
出殡之日,自汴京至钟山,沿途百姓自发设香案祭奠,哭声震野。就连昔日骂他最烈的士人,也有不少人黯然落泪。司马光此时已病卧洛阳,闻讯长叹:“吾虽与彼政见不合,然其一心为国,死而后已,真古之遗直也。”
多年后,南宋朱熹评曰:“荆公之心,皎如日月;其行虽有过激,其志则不可诬也。使宋能尽用其策,未必有靖康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