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是有僧录司的,不过其实也是在上一年,才刚刚设下。
既然李可都这么说了,那朱元璋肯定得满足李可,甚至,把此前去监狱里织过布的李仕鲁,也给一起带上。
而朱元璋的这些动作,不可能瞒过所有人。...
夜色如墨,经略府高阁之上,檀香袅袅盘旋,李可立于窗前,目光穿透层层雨雾,望向北方无垠的旷野。风从塞外吹来,带着冰雪初融的湿冷气息,也裹挟着草原深处隐隐的躁动。他闭目良久,耳畔似又响起洪武五年诏狱中铁链拖地的声响,母亲临刑前那一声“儿莫回头”的嘶喊,至今仍如刀刻般深嵌心髓。
梅娘未语,只轻轻将一件狐裘披在他肩上。
“你觉得他会认罪吗?”李可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如古井回音。
“宋濂?”梅娘轻叹,“他是读书人里的清流领袖,门生遍布朝野。若非确凿无疑,他宁死也不会低头。”
“那就让他死。”李可缓缓转身,眼中寒光凛冽,“我不是要他认错,我要他崩溃。我要他在朝堂之上,在百官之前,在陛下眼皮底下,被自己亲手编织的谎言反噬,活活撕裂。”
梅娘凝视着他,忽而一笑:“你变了。十年前你还想洗清冤屈,如今却要借冤案为刃,斩尽仇敌。”
“因为我明白了。”李可踱步至案前,指尖轻抚那封铁匣中的血书,“清白不是求来的,是抢来的。天理不在纸上,而在刀锋与人心之间。若我不狠,便只能任人宰割;若我不疯,便没人听见我的声音。”
话音未落,檐下铜铃轻响??三长两短,密道有人入府。
不多时,沈青再度现身,面容憔悴,衣衫褴褛,双目却燃着异样的光。“我见到了右谷王的使者。”他喘息道,“他们已按您所言,散布消息:宋濂欲废盟约、削藩属,逼朝廷对辽东用兵。草原各部皆惊,已有七族遣使密会宁远,愿共抗金陵之‘乱政’。”
李可嘴角微扬:“好。让他们把话说得再重些??就说宋濂勾结锦衣卫,拟了一份《边将逆党录》,头一个便是我李可,次则林敬、赵明远,连右谷王也在其列。再传谣,说我已在辽东暗蓄三十万死士,只待一声令下,便挥师南下,清君侧,诛奸臣!”
“这……太过险了!”沈青变色,“若陛下真信了这些话,岂不立刻发兵讨伐?”
“他不会。”李可冷笑,“朱元璋最怕的不是造反,而是被人看穿他的犹豫。他知道我若真反,何必等十年?何必一次次备案留档?他更清楚,一旦对辽东动手,北元必乘虚而入,中原动荡,江山动摇。所以他宁愿容忍一个‘可疑’的忠臣,也不愿冒天下大乱的风险。”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而且……他已经老了。越是年迈之人,越怕背负‘杀功臣’的骂名。徐达病逝,常遇春早亡,蓝玉尚未崛起,如今能镇边疆者,唯我一人。他可以疑我,但不敢动我。”
梅娘低声接道:“所以您是在赌??赌他的忌惮,赌他的自私,赌他对名声的执念。”
“不错。”李可点头,“我在赌一个帝王的人性弱点。而这局棋,我已经布了整整十年。”
翌日清晨,圣旨抵达后的第三天,辽东全境震动。三法司派来的钦差尚未启程,京城却先传来惊人消息:礼部尚书宋濂突患重疾,卧床不起,三日未上朝。御医诊脉后称“忧思过度,肝火攻心”,需静养月余。
李可闻讯,仰天大笑:“他怕了!他是被自己的阴谋吓倒的!他知道那些档案一旦公开,不仅仕途尽毁,连家族都要遭殃!所以他装病避审,妄图拖延时间,等风头过去再翻盘!”
林敬怒道:“此等奸佞,竟还能逍遥法外?不如派刺客潜入京城,一剑封喉,永绝后患!”
“不行。”赵明远摇头,“此刻若他暴毙,必归咎于我们。陛下纵有疑虑,也会因此震怒,顺势出兵问罪。我们不能授人以柄。”
李可沉吟片刻,忽道:“不必刺杀,只需让他‘病得更重’。”
众人一怔。
“传令细作,混入宋府药童之中,每日所煎汤药中添一味‘附子’,剂量极微,不足致死,却可加剧心悸、幻视、谵语之症。再买通太医,说是‘邪祟侵体’,需请道士驱魔。然后放出风去??宋濂因陷害忠良,遭冤魂索命,夜夜哭嚎,自称‘悔不该听诏行事’!”
沈青骇然:“这……这不是栽赃?”
“这是因果。”李可冷冷道,“他当年罗织罪名时,可曾想过今日?他逼人画押时,可曾念过一丝天理?现在,我只是让他尝一尝,什么叫众叛亲离,什么叫寝食难安。”
命令下达不过五日,京中流言四起。百姓街头巷议,皆言宋濂夜半惊叫“杀人偿命”,家中婢女称见黑影绕床而行,道士做法时竟从屋梁上落下一块写满血字的破布,上书“洪武五年,冤魂不散”八字。更有甚者,有孩童编成童谣传唱:“宋公清名今何在?诏狱血流浸冠带。昨日权臣今病鬼,阎王点名不放贷。”
朱元璋闻之,震怒不已,下令彻查谣言源头,结果查来查去,线索皆断于锦衣卫内部。刘伯温私下劝谏:“陛下,此事蹊跷,恐有人刻意为之。然无论真假,宋濂已失人心,不宜再掌礼部。不如暂令致仕,以安内外。”
朱元璋沉默良久,终允其所请。
当“宋濂致仕归乡”的诏书传至辽东时,正值春分。李可正在校场阅兵,三千铁骑列阵如林,旌旗猎猎,杀气冲霄。他接过快报,看罢一笑,随手投入火盆。
火焰腾起,映红了他的脸。
当晚,经略府设宴庆功,诸将尽欢。酒过三巡,赵明远举杯问道:“大人,宋濂已倒,下一步如何?”
李可饮尽杯中烈酒,缓缓道:“宋濂只是开端。他是当年诏狱的主审,但真正下令清洗的,是另一个人??翰林学士、现任太子太傅李善长。”
众人皆惊。
林敬失声道:“李相国?他可是开国六公之首,陛下心腹重臣!您……也要动他?”
“正是因为他位高权重,我才更要动他。”李可目光森然,“当年诏狱案发,表面是刑部主办,实则是李善长密奏陛下,称‘边将结党,图谋不轨’,建议雷霆镇压。是他一句话,定了我全家死罪。是我大哥被剥皮实草,悬首城门十日;是我父亲尸骨无存,母亲投缳自尽。这笔账,我记了十年。”
梅娘轻声问:“可您有证据吗?李善长老谋深算,从不留书信手札。”
“没有直接证据。”李可承认,“但我有一个人??洪武五年时任刑部主簿的陈九章。此人曾参与审讯,因不肯篡改供词,被贬至云南充军。我已派人暗中营救,三个月前将其藏于辽东密窟。只要他在朝堂作证,说出李善长如何授意构陷,哪怕无法定罪,也能动摇其地位。”
赵明远担忧道:“可万一陛下包庇呢?李善长毕竟是辅佐龙兴的老臣。”
“那就让民意逼他出手。”李可冷笑,“明日起,辽东全境张贴告示,讲述当年诏狱真相,称‘忠良蒙冤,权臣当道’,号召天下士人共讨之。同时命商队携文稿南下,流入江南书院。我要让读书人议论纷纷,让学生上书请愿,让整个天下都知道,所谓清平盛世之下,藏着多少血债!”
林敬恍然大悟:“您是要掀起一场舆论风暴!”
“不错。”李可站起身,负手望月,“帝王不怕阴谋,但怕民心沸腾。朱元璋可以杀一个人,但他不敢杀一万个人的愤怒。只要舆论成势,他要么惩办李善长以平民愤,要么就得承认当年冤案是他的旨意??而后者,会动摇他的正统性。”
梅娘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已不再是那个躲在诏狱角落瑟瑟发抖的少年囚徒,也不是如今位高权重的边疆大吏,而是一股不可阻挡的历史洪流,正缓缓推动王朝的根基。
数日后,第一份《辽东泣血录》悄然流传。书中详述李氏满门如何因莫须有之罪惨遭屠戮,引用幸存者口述、残卷抄本,甚至附有当年刽子手的忏悔书。文字悲怆动人,读之令人泪下。短短半月,此书已传遍南北,民间争相传抄,士林哗然。
与此同时,江南十余所书院联名上书,请求重审诏狱旧案,还忠臣清白。更有激进学子在应天府外跪拜三日,呈递血书,誓言“若朝廷不公,吾辈愿效古人伏阙死谏”。
朝堂震动。
朱元璋接连收到数十份奏折,皆为民请命,要求彻查李善长是否涉冤案。刘伯温劝道:“陛下,此事若再拖延,恐激起民变。不如顺水推舟,责令李善长自辩,或可平息风波。”
朱元璋怒极反笑:“李可啊李可,你不在战场杀人,却在笔墨间杀人。你以为煽动愚民就能撼动柱石之臣?孤偏不遂你愿!”
然而,就在他准备下旨斥责“妄议朝政”之时,边报骤至:右谷王联合七大部落,集结十万骑兵,屯兵阴山,宣称“为辽东忠良鸣冤,请天子诛奸臣以谢天下”。并扬言,若朝廷不处置李善长,便将撕毁盟约,南下勤王。
朱元璋拍案而起:“这是逼宫!”
刘伯温沉声道:“陛下,草原与辽东联手,已是事实。若您执意维护李善长,只怕辽东将士离心,北疆防线顷刻瓦解。届时胡骑南下,社稷危矣。”
殿内一片死寂。
良久,朱元璋颓然坐回龙椅,喃喃道:“难道……真是孤错了?”
三日后,一道新旨颁下:着李善长停职反省,待三法司查明诏狱旧案后再行定夺;同时敕令辽东经略府将相关人证物证整理呈报,由都察院牵头组建特别审理团,择期开庭。
消息传至辽东,万民焚香祭天。
李可在经略府门前亲自焚毁了一份名单??那是他十年来记录的每一个仇人姓名。火光中,他低声说道:“父亲,母亲,大哥……第一个债,我已经讨回来了。剩下的,我会一个个清算。”
梅娘站在身后,轻声道:“可你真的快乐吗?”
李可望着灰烬随风飘散,久久不语。
最终,他只说了一句:“复仇从来不会让人快乐。但它能让人挺直脊梁,不再跪着活着。”
春阳高照,辽东大地冰雪尽消,新绿初萌。战马在原野上奔腾,农夫在田间耕作,孩童在溪边嬉戏。这座曾饱经战火与权谋摧残的土地,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安宁。
而在千里之外的金陵,李善长独坐府中,手中握着一封未曾寄出的信。信上写着:“陛下,臣知大势已去。然臣所为,皆奉君命。今日若要臣担罪,望保全子孙性命。”
窗外,乌云渐聚,春雷滚滚。
历史的车轮,从未停止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