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皇后今日心情明显极好,目光扫过四个儿子:“今日我设家宴,你们都先别走。等你们父皇从奉天殿回来,正好陪你们舅舅喝几杯杏花酿。”
朱桢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御膳房酿的杏花酿甜而不腻,正适合配肉炙。
朱?却垂眸,他知道父皇批奏章起码到黄昏,这几个时辰岂不是要跟着这位突然冒出来的“舅舅”?
朱棣面无表情,眼角余光似有若无地掠过立在马天身侧的朱英。
“儿臣遵旨。”朱标率先躬身。
他抬眼望见母亲望向马天时眼底的光亮,那是连他这个嫡长子都鲜少见到的孺慕之情。
马皇后的目光落在朱英身上。
这孩子站在一旁,极为从容。
“标儿。”她转头看向太子,凤目微弯,“用膳还早,你带舅舅和朱英去东宫走走。你那园子里新搭的暖棚,正好让朱英看看新开的菊花。”
朱标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是,母后。”
“你们仨也去。”马皇后朝朱棣三人挥了挥手,“别杵在这儿碍眼。”
“是。”三兄弟领命。
出了坤宁宫,午后的阳光暖暖的。
朱标刻意放慢脚步,待马天与朱英走到身侧,便自然而然地牵住了朱英的手。
“朱英。”他声音放得温和,指着远处覆着琉璃瓦的宫殿群,“你看那座重檐庑殿顶的,便是奉天殿,皇帝平日在此临朝。”
朱英仰起脸,满眼惊叹。
他对皇宫一切都很好奇:“这狮子比济安堂门口的石墩子还大!”
马天跟在他们身后,微微皱眉。
朱标向朱英介绍皇宫,是想刺激他记忆。
可从朱英的表情看来,他对这皇宫,没有任何记忆。
落在后面的三兄弟,视线若有若无的落在朱英身上。
他们都知道母后让大哥带朱英走走的目的。
没多久,到了东宫大门前。
朱?粗声粗气地开口:“大哥,你这影壁该重新涂漆了,边角都掉色了。”
“二哥说得是,等开春儿让工部来瞧瞧。”朱棣附和一句。
朱标朗声一笑:“不打紧,走,去园子里赏菊花。”
他牵着朱英,径直往里走。
马天微微含笑,跟在身后。
三兄弟故意落后几步,朱棣用只有朱和朱能听见的音量道:“待会儿进了东宫,知道怎么做吧?”
“明白。”朱挥手。
朱?哼一声:“我们几兄弟闹归闹,但是要一致对外。”
东宫花园,几株墨菊开得正盛。
太子妃吕氏牵着四岁的朱允在花径间踱步。
暖棚里传来琅琅书声,是朱允?正在读《论语》,青竹书架上摆着新采的杭白菊。
吕氏低头替朱允通整理歪了的抹额,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抬眼望去,只见朱标牵着一个少年走进来。
“是他?”她面色瞬间煞白。
她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背脊,一股恐惧从心中升起。
那少年一副乡野孩童的模样,本该与皇宫格格不入,却让她想起了那个早夭的孩子。
血涌上头顶又骤然退去,她心中有了猜测,强制镇定下来。
朱允?被她的手拽紧,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朱英,圆溜溜的眼睛瞪大:“大哥?”
“不是!”吕氏猛地捂住孩子的嘴,“允通,那不是大哥,记住了吗?待会儿若再喊错,父亲要打手心的。”
孩子被她严肃的神情吓到,小嘴一撇,委屈地瘪了瘪,终究是点了点头。
吕氏深吸一口气,理了理微乱的鬓发,起身时已恢复了太子妃的端庄模样。
“参见殿下,原是你回来了。”她牵着朱允通上前朝着朱标一拜,“你们议事要紧,臣妾带孩子们先退下。”
“等等。”朱标开口打断她,侧身指向一旁的马天,“先拜见过舅舅。”
“舅舅?”吕氏猛地抬头,视线落在马天身上。
她满脸惊诧,济安堂的郎中,怎么成舅舅了?
“这是马先生,也是母后的亲弟弟。”朱标解释,“母后刚和舅舅相认。”
吕氏脑中轰然一响。
惊愕之下,她竟忘了行礼,直到朱标轻咳一声,才慌忙敛衽下拜:“吕氏,参见舅舅。”
“不必多礼。”马天抬手,目光却在吕氏脸上停留了一瞬。
朱允?的娘啊。
史书中记载,朱允?登基后尊她为皇太后。
暖棚里的读书声不知何时停了。
朱允?扒着竹帘缝隙,望着庭院里那个与大哥容貌相似的少年,手中的《论语》滑落在地。
朱标朝着暖棚扬声喊道:“允?,过来。”
片刻后,朱允?掀帘而出。
他目光扫过庭院里的朱英,脚步顿了顿,终究是低着头走到朱标面前,拱手一拜:“拜见父亲,拜见三位叔叔。”
“这是舅公。”朱标指了指身旁的马天。
朱允?抬起头,看向马天,眼中惊诧闪过。
宫中从未有过这门亲戚,此刻突然冒出个“舅公”,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但父亲的目光带着催促,他终究是躬身下拜:“外甥孙朱允?,拜见舅公。”
“免礼免礼。”马天抬手,目光在朱允?脸上扫过。
这少年生得眉目清秀,下颌线条柔和,他就是未来的建文帝啊。
他想起“靖难之役”后那把焚毁皇宫的大火,想起史料里对朱允?“仁柔少断”的评价,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复杂。
叔侄相残!
此时的那位叔叔,正站在一旁。
马天看了眼朱棣,嘴角闪过笑意。
“今日来得匆忙,没给你带见面礼。”他笑了笑,“下回舅公给你补上。”
朱允?愣了愣,抬头望向父亲。
朱标微微颔首,他才小声应道:“有劳舅公挂心。”
这时,朱和朱?已一左一右蹲到朱允?身旁。
朱?粗声粗气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方才读什么书呢?这么入神?”
“在读《论语》。”朱允?目光清澈。
朱?却不像二哥那般莽撞,他伸手替朱允?拂去肩上的菊瓣,语气难得温和:“读书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身子,也要动一动。”
马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
他注意到朱和朱看似随意的动作,实则将朱允?护在了中间,与不远处的朱英形成了微妙的距离。
而更让他在意的是朱棣。
这位燕王此刻已走到朱允?面前,不顾孩子身上的锦缎童装,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允?。”朱棣刮了刮孩子的鼻子,“四叔带你去御马监看新得的汗血宝马,好不好?骑完马再让御膳房给你做糖蒸酥酪。”
朱允通本就因刚才被母亲捂住嘴而委屈,此刻听到“骑马”和“酥酪”,立刻忘了不快,住朱棣的脖子咯咯直笑:“四叔抱!允?要骑大马!”
马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
他望着朱?朱?围在朱允?身边,朱棣却抱着朱允通,这像是站队。
原太子妃常氏病逝后,吕氏被扶正,而朱允是常氏所生,是嫡子,朱允?则是现在太子妃吕氏之子。
如今朱雄英早夭,这两个皇孙理论上都有继承权。
朱?与朱?这两位亲王,是选择了朱允??
而朱棣,莫非此刻便已属意朱允??
园子里的墨菊在风中摇曳,紫黑色的花瓣映着朱允?低头时温顺的侧脸,也映着朱棣抱走朱允?时嘴角那抹难以捉摸的笑意。
马天忽然觉得,这东宫的暖阳下,暗流涌动。
如果朱英是朱雄英,那自己已经与他绑定。
朱标开口叫住了抱着朱允通的朱棣:“今天就别去骑马了,待会儿父皇议事回来便要去坤宁宫用膳,别让孩子玩野了心。”
朱棣低头看了眼怀中噘着嘴的朱允通,又抬眼望向朱标。
大哥的语气温和,眼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听大哥的。”他将朱允?放下。
“允?,”朱标转向长子,指了指站在的朱英,“你带朱英在园子里走走,允?也跟着去。
“是,父亲。”朱允?躬身应下。
他牵着朱允走到朱英面前时,脚步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小先生。”他极为有礼,“我听外公说过你,疫病时救了许多人。”
朱英闻言抬起头,嘴角勾起腼腆的笑:“我哪会治病,不过是帮马叔递递药包罢了。”
“请跟我来。”朱允?侧身让路。
朱英这会儿也没拘谨,走了过去,朱允?牵着朱允?跟上。
朱允通还在为没能骑马闹别扭,此刻被朱允?攥着小手,便踢着石子嘟囔:“骗人,说有汗血宝马。”
“那是四叔哄你的。”朱允?低声道,目光却始终落在朱英身上,“园子里的九曲桥比御马监的马厩好玩,我带你去看桥洞下的乌龟。”
马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三个孩子的背影在墨菊丛中渐渐远去,离得近,似乎又有着距离。
朱允?走在最前,腰杆挺得笔直,青竹般的身影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朱英落在中间,脚步略显迟疑,时不时回头望向暖棚方向,像是在确认马天是否还在。
朱允?被牵在最后,小短腿迈得跌跌撞撞,嘴里还在念叨着“糖蒸酥酪”。
朱英的表情,让马天拧眉。
当朱允?指向假山上的迎客松时,那少年眼中闪过的只有纯粹的惊叹,没有半分熟稔。
这棵松树是朱标亲手栽种,朱雄英幼时曾在树下埋过一罐石子。
可朱英只是好奇地摸着粗糙的树皮,手指划过树瘤时还疑惑地歪了歪头,全然没有“回家”的熟稔感。
风阵阵吹过,将朱允?的讲解声断断续续送来:“这是‘醉翁石,父亲说像个倚石而眠的老者……………”
朱英微微颔首,目光却被石缝里钻出的一株野菊吸引,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摘下花瓣。
朱允?见状也挣脱朱允?的手,摇摇晃晃地跑去揪花,却被朱允?一把拉住:“别乱摘,那是父亲的心爱之物。”
孩子被训斥后瘪了瘪嘴,朱英从袖中掏出颗糖渍青梅递过去:“给你。”
朱允?眼睛一亮,接过青梅便塞进嘴里,刚才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
朱允?看着这一幕,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马天望着三个孩子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
朱允?的礼貌带着疏离,朱英的亲近透着局促,朱允的天真则像层薄纱,掩盖着与生俱来的身份差异。
......
日头西斜时,司言海勒急匆匆来传话。
“太子殿下!”她微微欠身,“娘娘传膳了,叫你们过去呢。”
朱标应声抬手:“都随孤去坤宁宫。”
远处假山上,朱允?正指着天边的晚霞给朱英讲解,朱允?却蹲在地上逗弄蚂蚁。
马天先众人行几步,唤回朱英。
他们走在前面。
“觉得皇宫咋样?”马天问。
朱英抿着嘴望向宫墙上方渐暗的天空:“很大,很恢弘,很漂亮,可我还是喜欢我们济安堂的小院子,院里的老槐树能乘凉,墙角的蟋蟀夜里会唱歌。
马天笑了,他何尝不知这皇宫看似华丽,实则步步惊心?
“用完膳就回去,”他摸了摸少年的头,“你那些草药还等着收呢。”
朱英眼睛亮起来:“对了!皇孙殿下说下次还请我来。他说要带我去看御花园的千瓣莲,还说要把糖蒸酥酪的方子送给我!”
“哪个皇孙殿下?”马天脚步一顿。
“就是小皇孙呀!”朱英歪头,“胖乎乎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还偷偷塞给我一块茯苓糕!”
原来是朱允?。
这孩子天真烂漫,倒真是容易让人放下防备。
马天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又问:“那另一个皇孙呢?朱允?带你看了那么多东西,觉得如何?”
朱英的笑容淡了些,低头道:“他很好,教我认了好多字,还说要送我几本医书。可他说话时总是站得远远的,他其实不想和我玩。
马天愣了愣。
想起史书里朱允?削藩时的果决,对付叔叔的手段,是有些心机的。
他伸手揽过朱英的肩膀:“小孩子的心思,别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