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
文武百官已踩着薄霜鱼贯进入奉天殿,群臣时不时看向马天。
今日早朝的议题,早已在昨日便传遍了六部:吕昶通敌案的处置,将在今天迎来决断。
朝参礼毕。
吏部尚书日本便撩袍出列,他身后跟着数十位翰林院学士与江南籍官员,人人脸上写满恳切。
“陛下!”吕本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臣等冒死进谏,恳请陛下赦免吕昶之罪!”
“吕公虽涉翁妃案,但二十载治理江南,清田亩、充国库,功在社稷!通敌之嫌尚无铁证,岂能因片言只语便诛老臣?”
“沙枣花密信、私批符节,哪一样不是铁证?吕昶勾连北元,动摇国本,罪不容诛!”
两派官员当庭争执起来,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丹陛之下。
吕本猛地叩首在地:“陛下!若念及吕昶一片忠魂,臣愿辞去吏部尚书之职,与他同入国子监,教书育人,以赎其过!”
他此言一出,身后数名官员纷纷效仿,伏跪在地,一时间奉天殿内跪成一片。
龙椅上的朱元璋微阖着眼,苍老的面容毫无表情。
太子朱标垂首立于班列之首,脸色苍白如纸,昨夜与马天的争执仍在心头翻涌,此刻却因吕本是自己岳丈而不便多言。
突然,朱元璋睁开眼,眸光如鹰隼般扫过群臣。
殿内瞬间寂静,只余下官员们粗重的喘息声。
他没有看跪在地上的吕本,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户部班列中的马天。
那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暗示:该你出面了。
马天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
昨日刘三吾在济安堂说的话此刻犹在耳畔:“陛下早就看出来了,这对君臣,一个在刀尖上舔血,一个在算盘上称心。吕公知陛下,陛下知吕公。”
他清楚,朱元璋这是要让他当那把“酷吏”的刀,既能压下士绅集团的气焰,又能将杀臣的恶名引到自己身上。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马天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看吕本那张因怨恨而扭曲的脸,而是直视着龙椅上的朱元璋,声音洪亮:“陛下,臣以为吕昶罪无可赦!”
“马国舅!”立刻有官员跳出来怒斥,“你这是草菅人命!”
马天冷哼一声:
“北元探马军司的毒布经吕昶之手送入后宫时,可曾想过皇后娘娘?翁妃私通敌国,吕昶若不知情,为何要绕过尚宫局私发符节?沙枣花不是思乡之物,是北元细作的联络暗号!今日救了吕昶,明日朝堂之上岂不是人人都可
与敌国勾连,再以“仁德”为由求赦?”
他转向日本,眼神锐利如刀:“吕大人愿辞官救友,这份情谊固然可嘉。但你可知,若吕昶通敌属实,你这一请辞,是想带着国子监的学子们一同效通敌之臣吗?”
“你血口喷人!”吕本气得浑身发抖,“老夫只是不想老友晚年还冤死!”
马天看着吕本,满脸的讥讽:“我只知国法在前,不容私情!吕昶案若不彻查,北元细作必当有恃无恐,届时刀兵临城,诸位大人是想用(仁德’退敌,还是用‘辞官’求和?”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血腥味的狠戾让不少官员下意识后退半步。
对于吕本,他心中鄙视。
这老家伙之前不跳出来,这会儿跳出来,肯定是瞧准了时机。
朝中“二吕”,都是当世大儒,但吕昶的名头盖过他吕本。
老家伙很投机啊,今天这么激进,是想收士大夫之心,取代吕昶,成为新的士林首领?
马天清楚,在朱元璋的棋局里,“仁”与“狠”从来不是选择题,而是震慑人心的工具。
而他现在,只能做工具。
“够了。”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无上威压。
他看了看面红耳赤的吕本,又看了看冷立不动的马天,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此事关系重大,咱需再行斟酌。今日朝会至此,退朝。”
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甘却又不敢多言。
日本被同僚搀扶着,冷冷的看了眼马天。
马天站在原地,看着朱元璋的背影消失在殿后屏风,心中一片冰凉。
他知道,自己这把“刀”用得越顺手,朱元璋便越放心,却也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马天最后一个走出奉天殿。
殿外等着的朱棣跟了上来,眉头紧锁。
“舅舅。”朱棣压低声音,“吕本这时候跳出来,想干什么?”
马天顿了顿,冷哼一声:
“还能想干什么?他在东宫看到我与太子的争执了呗,给了他决心。太子为吕昶求情,我这‘酷吏’硬要杀头,他日本此刻以辞官相逼,恰是踩着太子的“仁”,他自己的“义”。你瞧着吧,回头翰林院的奏疏里,少不了要把他写
成‘义薄云天’的楷模。”
朱棣眼神一沉:“身为太子岳丈,他竟敢借太子之名收买人心?”
“借名?”马天挑眉,转身看向这位外甥,“大臣们只会觉得,吕本敢如此激进,必是得了太子默许。不然你以为,为何他身后跟着的都是江南士绅与翰林清贵?若吕昶活,他是救友功臣;若吕昶死,他便成了冒死直谏’的士林
标杆。
朱棣语气带着不屑:“父皇洞察秋毫,岂会看不出他这点伎俩?”
“陛下当然看得穿。”马天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无奈,“可陛下在乎的从来不是吕本的私心,而是太子能不能镇住这老东西。吕本背后是吏部与江南士大夫,陛下留着他,是想让太子学着驾驭,不是让他被吕本当枪使。”
朱棣沉默片刻,疑惑问:“既然如此,父皇为何不干脆宣判?”
马天耸耸肩,哼一声:“谁知道呢?这天下估计只有你母后能猜透你父皇几分。
两人说着已行至午门,踏出宫门的?那,眼前的景象却让两人同时顿住。
宫门外的御道上,黑压压站了一片人。
数百名国子监生穿着靛青色?衫,在寒风中站着,义愤填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马天。
马天与朱棣并肩立在御道之上。
寒风呼啸,却盖不住前方数百名国子监生的满腔怒火。
领头的三人,马天认识:齐德,黄子澄和铁铉。
他们都是日本的学生,之前对马天还颇为尊重。
“马国舅!”齐德往前踏半步,声如洪钟,“吕公执掌户部二十载,清田亩、疏河道,百姓至今念其恩德!你以“通敌”为名罗织罪名,可知寒了多少士子之心?我等已联名上疏,若陛下不赦吕公,我等便长跪午门!”
“酷吏误国!”
“放吕公归田!”
声浪如潮水般涌来,数百道目光落在马天身上。
朱棣下意识将手按在刀柄上,眉头皱起。
这事难办,因为对面是国子监学生,不好动用锦衣卫驱离。
御道两侧的廊庑下,文武百官远远站着,像观戏的看客。
刑部尚书开济与都察院左都御史徽交换眼神,嘴角藏着不易察觉的讥讽。
更远处,几个江南籍官员交头接耳,目光在马天与学生之间来回逡巡,等着看国舅笑话。
“吕本好手段,拿学生当枪使。”马天低声冷笑。
“不能动武。”朱棣的声音带着一丝焦虑,“上个月太学生伏阙上书,父皇还赏了国子监米粮。今日若驱离,天下人会说咱们容不得谏言。”
马天沉默着,目光扫过人群。
他看见几个学生冻得嘴唇发紫,却仍挺直脊梁;看见有人袖口磨出了毛边,显然家境贫寒,却愿为“吕公”冒死进言。
这些人是真信吕昶无辜,还是被“仁德”二字洗了脑?
抑或,他们只是吕本棋盘上,最廉价也最锋利的棋子?
寒风呼啸而过。
大门外的街边,听着一辆马车。
马车里坐着的是秦王妃,她嘴角微扬:“倒是要看看国舅爷如何应对今天的局面,阿兰,你混进人群中,看仔细了。”
侍女阿兰,一身男装,走进了国子监人群中。
马天突然向前踏出三步,披风猎猎作响,大吼一声:
“平日里你们峨冠博带出入庙堂,动辄以‘名门高徒“清流砥柱’自命!可今日所作所为,哪一点配得上‘士'字?”
声如炸雷,数百名学生骤然噤声。
“你们入学时发的《太学规》第三条写什么?“守正不阿,以天下为己任!如今你们为的是什么,地位?利益?”
“所谓高士,是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的担当!是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气节!”
“看看你们!明知吕昶私通北元铁证如山,却装聋作哑!不过是怕陛下整肃江南,动了你们背后士绅的田产!怕丢了吕本许给你们的翰林清职!”
黄子澄涨红着脸要反驳,却被马天一声暴喝压下:
“你们真没种啊!有种学龙逢,学比干,到奉天殿前撞出一头血,尸谏啊!”
“不过,你们也配!龙逢剖心,比干挖肝,哪一个不是为江山社稷死?你们呢?拿一个通敌罪人要挟天子,用仁德’当遮羞布,骨子里全是自私腌?!”
“吕昶纵容翁妃私运密信时,可曾想过北疆冻死的戍卒?他绕过尚宫局私发符节时,可曾念及江南饿死的百姓?你们今日保他,不是保功臣,是保你们的钱袋子!”
寒风卷起马天凌乱的发丝,声音却愈发凄厉:
“听啊!你们听见哭声了吗?”
“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在哭!张载为天地立心在哭!他们哭大明竞养出你们这群蛀虫!哭士”这个字被你们踩进烂泥里,耻辱啊!”
御道两侧的官员们屏息凝神,刑部尚书开济的扇子停在半空,江南籍官员的交头接耳也在嘴边。
几个学生膝盖开始颤抖,齐德,黄子澄,铁铉呆若木鸡。
马天扫视全场,目光俾倪:“呸!什么狗屁读书人!”
他朝着众人吐了一口唾沫,还大步走向人群。
数百监生如同被抽走脊梁的提线木偶,眼睁睁看着马天一步步逼近。
马天每走一步,便有监生本能地向后踉跄避让。
人群如潮水般裂开,他却目不斜视,昂首穿过人群,无一人敢阻拦。
朱棣面色激动,紧紧跟在他身后。
直到拐过三条街巷,朱棣望着舅舅紧绷的背影终于憋不住笑出声:“舅舅,你方才那口唾沫,过瘾啊!一口吐沫,打了几百人的脸面。不,还打了百官的脸面。”
“我吓尿了!”马天长舒一口气,“刚骂到第三句腿就开始抖,你瞧这手心,实在是没办法,否则,我早特么认怂了!”
朱棣盯着舅舅煞白的脸色,嘴角的笑意僵住:“你刚刚是硬撑的?”
“废话!”马天瞪眼,“几百号人瞪着我,后面还有等着看笑话的百官!我能不怕么?但要是软了,陛下那关怎么过?”
朱棣看着舅舅现在这怂样,再想起方才那番惊涛骇浪的怒斥,面色古怪。
马天耸耸肩:“下一回,说什么也不当这出头鸟了。这回,得找你父皇好好补偿我。”
侍女阿兰,从人群中走出,来到马车上。
秦王妃还在惊愣中:“骂的好犀利!”
阿兰皱眉:“公主,我听当中有些人,还真被他骂醒了似的,那个铁铉,就觉得国舅骂的对,还和齐德,黄子澄争论起来了。”
秦王妃眼中不屑:“都是些棋子罢了。”
阿兰面色凝重,拿出一封信递给秦王妃:“刚刚在人群中,不知道谁塞给我的。”
封皮上六个大字:达鲁花赤亲启。
秦王妃面色剧变!
她是探马军司的达鲁花赤的身份,是极为隐秘的,可竟然被人知晓?
“谁给你的?”秦王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阿兰缩了缩脖子,指着远处渐渐散去的国子监生人群:“挤在铁铉旁边的一个灰衣书生,他往我手里塞信时说?事关北元探马军司’,然后就混进人堆里不见了。”
车窗外,马天与朱棣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街巷尽头,唯有几个国子监生还在御道上茫然徘徊。
铁铉正扯着齐德的袖子争论,他方才被马天骂得浑身发抖,此刻却红着眼眶低吼:“国舅爷说的没错!我们这般逼迫,是士的耻辱。”
黄子澄在一旁厉声呵斥。
秦王妃低头打开了信,目光匆匆扫过。
“合撒儿之死,吾亲眼所见。欲知真凶,需助吾办一件事。”
她迅速看完,面色无比凝重。
能收到这封信,表示有人知道了她的身份,而且那人还知道是谁杀的合撒儿。
“谁写的信?”她深深皱眉,“会不会是马天?”
她一直怀疑,合撒儿就是马天杀的!
因为杀合撒儿匕首上的那种文字,在马天的药箱中有,马天也写过。
“公主,怎么办?”阿兰面色紧张。
秦王妃逐渐镇定下来,哼一声:“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那就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