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府。
大门蒙着半幅白绸,门环上垂落的麻布条随风飘荡。
庭院被层层叠叠的素白淹没,屋檐下悬着尺幅宽大的白幡,廊柱间挂满墨字挽联。
灵堂设在正厅,一口朱红棺椁停于中间。
香炉里三炷青烟笔直上升,却在触及梁间“清正廉明”的匾额时骤然扭曲,如同这位老臣跌宕的晚节。
吏部尚书日本扶着廊柱,踉跄着踏入灵堂。
他朝服外罩着件麻衣,腰间系着丧带,像是随时会被这满室的悲恸拽倒。
身后二十余位文官皆着素服,捧着誊抄工整的祭文。
“吕公………………”吕本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颤巍巍拿起三炷香。
他身后的文官们,也拿起三炷香。
“你清了一辈子田亩,疏了一辈子河道,到头来竟落得自尽牢中。”
“吕公啊!你教我们“民以食为天,自己却为江南百姓的稻粮耗干了心血!那运河的石坝、桑田的沟渠,哪一处没有你的脚印?苍天啊,为何要让酷吏的刀斩断国之栋梁?”
这话如同一颗火星溅进了火药桶。
原本压抑的啜泣声阵阵拔高,几个年轻翰林官竟当场嚎啕起来。
年近六旬的编修,指着棺头的乌纱帽颤声喊道:
“看看这帽子!当年吕公戴着它丈量苏松田亩,脚踩淤泥、手捧账本,筹出百万石粮食!如今却有人说他通敌?他通的是哪门子敌?他通的是天下百姓的活路啊!”
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马天!马国舅!”
这名字像根毒刺,瞬间挑破了众人强压的怒火。
“不是说吕公私通北元吗?不是说他谋害皇后吗?证据呢?不过是拿他当靶子,去堵江南士绅的嘴!”
“你们看这字!哪一笔不是为了百姓?可马天那厮呢?他拿着陛下的刀,砍断的是大明的筋骨!”
“骂得好!”
“什么国舅?吕公在牢里写书稿,他在朝堂上喊打喊杀!说吕公畏罪自尽’,谁信?”
日本望着眼前群情激奋的同僚
他眼中狠厉闪过,就是要用老臣的尸骨点燃文臣的怒火。
“都住口!”他厉声喝道,“吕公尸骨未寒,你们想让他死不瞑目吗?”
“怕什么?吕公能为百姓死,我们就能为吕公骂!马天的刀再快,还能砍断天下人的舌头不成?”年轻翰林吼一声。
......
灵堂内骂声正酣,风雪下,一个身披缟素的身影走进来,正是马天。
众人的叫骂声陡然卡住,几十双眼睛瞪得快要爆出眼眶。
谁也没料到,这个被他们骂作“酷吏”的马国舅,竟会穿着丧服出现在灵堂。
马天却似未察觉这满室的刀光剑影,径直走到灵前。
他的动作异常缓慢,没有半分作秀的拖沓,无声的三拜。
“滚!”齐德一声暴喝,“吕公的灵前容不得你玷污!你披麻戴孝?讽刺,吕公就是你逼死的。”
“齐兄说得是!”黄子澄紧随其后,“你逼死的不是通敌逆贼,是国之栋梁!吕公清田疏河二十年,账本上的每笔数字都沾着百姓血汗,你却用‘通敌”二字将他逼死!你比阎罗殿的恶鬼还狠!”
这话一出,周遭群情激愤。
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马天脸上,他却始终垂着眼帘。
直到一位老御史颤巍巍举起吕昶的《农桑辑要》抄本,喊出“还我良臣”时,他才缓缓抬眸。
那目光扫过满堂激愤的面孔,像腊月的寒风刮过冰封的河面,所到之处,叫骂声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骂够了?”马天的声音不高。
他环视一圈,嗤笑一声:“方才哪位说吕公清田疏河是‘国之栋梁?哈哈哈,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们这些人当中,是谁撺掇着让吕公把苏松田亩的账本‘从缓呈报?是谁在酒肆里骂他‘死脑筋’,挡了江南士绅的财路?”
“马国舅血口喷人!我等为吕公鸣冤,岂容你污蔑吕公?”黄子澄脸色骤变。
马天迎着风雪,笑意冷冷:“吕公当年亲赴地方丈量土地,你们在哪?陛下让你们核查河道淤塞,你们递上来的奏疏满是‘风调雨顺民安物阜!”如今他尸骨未寒,你们倒想起他的好了?”
齐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我等是念及吕公操守......”
马天甩手直接打断,指着梁间“清正廉明”的匾额:“这匾挂在这儿,不觉得烫眼吗?吕公丈量田亩时,被士绅阻止,你们可有一人敢递牌子请旨?如今他担了‘通敌”的名,你们倒敢堵在灵堂骂我这?酷吏”,是骂我挡了你们的财
路吧?”
吏部尚书日本咳嗽着上前:“国舅爷!你少在这里混淆视听!吕公若不是被你羞辱,怎会......自尽?”
“他在牢里一日三餐有热饭,我派了郎中给他治腿伤。”马天眼中满是讥讽,“倒是你们,在外面叫的凶,可去看过他?”
满室哗然。
几个年轻翰林下意识后退半步,眼神躲闪。
马天阵阵冷笑:
“吕公清了一辈子田,疏了一辈子河,最后对士绅妥协,还不是因为你们?”
“你们哭他,是因为以后没人挡在你们前面了!你们骂我,是怕我掀了你们‘仁德君子'的画皮!”
“士大夫的风骨呢?”
“是拿着板凳打上门,还是躲在孝衣后头喊打喊杀?吕公当年在洪水里背着老弱过河时,你们的“风骨’怕是还在书斋里吟风弄月吧!”
马天踉跄着走到朱红棺椁前。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冷的棺木,良久,他才缓缓躬身。
“吕老......你看看吧......看看这些人的嘴脸......”
“他们是为你哭吗?不是啊......他们哭的是没了个能替他们挡刀子的老臣。”
“你说过,‘士者,国之骨也”,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可你看看他们,哪个有你半点风采?你丈量田亩时沾着淤泥的鞋,比他们满屋子的圣贤书都干净!”
他猛地转过身,通红的眼睛扫过满堂失色的文官:“我马天是酷吏,但我没拿百姓的血汗换过乌纱!就你们这样的,也配叫‘士’?不过是依附权势的蛆虫,披着儒衫的豺狼!”
灵堂内死寂一片,只有马天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呼啸的风雪。
那些方才还唾沫横飞的文官们,此刻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而棺木前那个身披缟素的身影,在漫天素白中,竟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孤绝。
“吕公,走好!”马天再拜,心中加了一句,“剩下的事,交给我!”
马天甩袖而去,灵堂短暂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吏部尚书日本轻咳一声。
“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扶着棺椁,“马天那厮,竟敢在吕公灵前如此羞辱我等!参他!老夫要参他!不管他是不是国舅,老夫定要为吕公讨个公道!”
左都御史詹徽猛地抬头:“吕大人说得是!我都察院十三道御史,明日全部递牌子上奏!”
“马天素行暴虐,早该清算!”礼部侍郎附和。
户部、工部的官员们也纷纷表示上奏,方才被马天骂得抬不起头的羞愧,此刻全化作了咬牙切齿的怒火。
灵堂内的气氛陡然变了,从悲恸转向了一种嗜血的亢奋,像是只要扳倒马天,就能洗尽所有耻辱。
日本见状,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满意。
他不动声色地拽了拽徽的袍袖,示意他到灵堂角落的屏风后。
两人避开众人视线,吕本压低声音。
“詹大人,弹劾要分三路:稳、准、狠。”
“第一,要戳他的脊梁骨。”
“脊梁骨?”詹微皱眉。
“广济医署的账,翁妃“病逝’的疑云。”吕本眼中寒光一闪,“马天搞得大明广济医署,断了多少人的财路?就说他“挟私报复,构陷重臣,借机罗织‘通敌’罪名,实则是替某些人扫清障碍!”
詹徽连连点头,抚掌道:“高!第二路呢?”
“第二路,要挑动陛下的逆鳞。”吕本望向奉天殿的方向,嘴角勾起冷笑,“马天用刑酷烈,弄得满朝文武人人自危,这叫“祸乱朝纲”;他撺掇陛下打压文官,让君臣离心、相疑相忌,这是“离间君臣'!你我都清楚,陛下最恨臣
子结党,但更怕皇权旁落。咱们就说马天的手段,正在挖大明的根基!”
风雪拍在窗纸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吕本的第三根手指缓缓竖起,指尖几乎要戳到詹徽的鼻尖:“第三路,是杀招:外戚干政。”
詹微皱了皱眉:“可马天是得了陛下旨意的。”
吕本低笑一声,眼中却无半分笑意:“汉初吕氏、唐之武氏,哪次外戚之祸不是从干预刑名开始?马天仗着皇后是他姐姐,插手刑部大牢,甚至与燕王过从甚密。我们要让陛下疑心他结交皇子、包藏祸心!”
詹徽听得额头冒汗,既惊于吕本的狠辣,又暗自佩服这步步紧逼的算计。
吕本想要干什么?他心中清楚。
吕公走了,士大夫需要一个新的首领。
这场为吕昶“鸣冤”的大戏,早已变成了权力棋盘上最残酷的搏杀。而吕本,正踩着老同僚的尸骨,一步步走向他梦寐以求的权力巅峰。
而詹徽很愿意配合他!
奉天殿。
朱元璋攥着一本参劾马天的奏章,挥手“啪”地甩在地上。
砸在丹陛之下,落在朱标脚边,他正弯腰捡起来。
“好啊!好一个马阎罗!”朱元璋又抓起一本,扫了眼扉页“弹劾国舅马天十大罪”的标题,怒极反笑,“才一日功夫,就堆成了山!这帮酸儒是想把天捅破?”
他扬手又摔在了地上。
接着,一本又一本被摔下。
朱标默不作声地一一拾起,看到“外戚干政”四字,心头一紧。
他数了数散落在地的文书,足足三十七本,每本都厚厚一叠,封皮上不是都察院的朱印,就是各部尚书的花押。
“父皇息怒。”朱标将奏章摞回木案。
朱元璋眼中冷意浮动:“吕昶一死,他们倒想起‘公道了?早干嘛去了!说马天是‘酷吏”,不就是害怕了吗?怕马天继续下一步。”
朱标望着父皇通红的眼眶,不知是怒火还是别的什么。
他斟酌着开口:“父皇,你知道舅舅今日去了何处吗?”
朱元璋正抓起另一本奏章:“他能去哪?莫不是又去坤宁宫找你母后告状了?”
“舅舅去了吕府灵堂。”朱标苦笑,“听说他穿了素服,在灵前拜了三拜,又把在场的文官骂了个遍。”
“什么?”朱元璋目光如电扫过朱标,“骂了什么?”
“骂他们‘披着儒衫的豺狼',‘拿吕公的尸骨当枪使’。”朱标道,“还说士大夫的风骨不如吕公沾着淤泥的鞋干净。”
“哈哈哈!”朱元璋放声大笑,“好!骂的好!果然是咱的小舅子!这下好了,捅了马蜂窝,事情越闹越大。”
朱标看着父皇反常的反应,心中疑窦丛生。
他上前一步,拱手道:“父皇,如今言官们群情激奋,舅舅又身处风口浪尖,不如下道旨意让他在府中待几日,避避风头?”
“避?”朱元璋陡然沉下脸,“他马天行得正坐得端,避什么?。吕昶的死,他没错;骂那些伪君子,他更没错!”
朱标被父皇的怒火震慑,却仍坚持道:“可奏章里说他‘离间君臣外戚干政......这些罪名扣在舅舅头上,人言可畏啊。”
朱元璋眼中不屑:“汉初吕氏、唐之武氏,哪次不是被文官骂出来的?可咱马天是什么人?他是咱放在棋盘上的刀,专砍那些不听话的刺头。如今刀砍得深了,刺头们喊疼了,便想拔了这把刀。你说,咱能让他们如愿吗?”
朱标望着父皇眼中深不见底的算计,欲言又止。
那些被愤怒掩盖的冷静,那些看似失控的摔砸,原来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父皇不是在生气,是在欣赏这场由他一手推动的戏码。
朱元璋将所有奏章推到一旁,哼一声:
“让他们闹。闹得越大,越能看出谁是真心为大明,谁是想借吕昶的尸骨往上爬。”
朱标看着父皇手中的朱笔,那笔不是在勾画文字,而是在勾勒着满朝文武的命运。
他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比殿外的风雪更刺骨。
“可是舅舅他?”朱标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朱元璋抬手制止。
“马天那混小子,精着呢。”朱元璋放下朱笔,语气难得地带上一丝暖意,“他敢去灵堂骂,就料到了会有今天。你当他真假?有你母后在,他掉不了一根汗毛。”
从吕府出来,马天走在大街上,任由冷风灌进衣襟。
他不上马车,就是想让自己冷静冷静。
一阵车轮声自身后传来,马车停在他身侧。
车帘掀开,秀丽无双的徐妙云探出头来,露出她眼底藏着的忧虑:“舅舅。“
马天挑眉,目光扫过车厢里面:“老四呢?昨儿约好一起来祭奠,他竟然怂了?“
“殿下今早带着锦衣卫往钟山去了。“徐妙云攥紧袖中暖炉,“走得匆忙,连盔甲都没穿。“
马天一惊:“出什么事了?“
“殿下的事,我向来不过问。“徐妙云垂下眼帘,“舅舅,那些文官虽然不如武将暴躁,但是笔也能杀人。“
“我明白。“马天咧嘴一笑,“他们想咬我?先得问问我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他抬手拍了拍马车,转身大步流星往城门走去。
徐妙云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抹黑色消失在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