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
残冬的寒意尚未褪尽,园子里已悄悄冒出几分春意。
太子妃?氏正陪着马皇后在园子里散步。
她身着一件素雅长裙,行走时流苏轻晃,衬得她身姿愈发娴静。
微微侧着身,小心翼翼地挽着马皇后的手臂,步调放得极缓,像是怕惊扰了这庭院里初萌的春意。
马皇后今日穿了件石青色常服,虽已不复年轻时的明艳,眼角的细纹里却沉淀着岁月赋予的威仪。
她望着廊下那丛刚抽出嫩芽的迎春花,不由得轻轻吁了口气:“总算盼到些活气了。”
“是啊,御花园的玉兰也快开了。等开了,儿媳让人折几枝来给母后插瓶。”吕氏柔声接道。
马皇后拍了拍她挽着自己的手,带着几分暖意:“难为你有心。说起来,标儿这阵子监国,怕是没少熬夜吧?你在他身边,得多留意着些,让小厨房炖些滋补的汤羹,别让他熬坏了身子。”
提及朱标,吕氏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眉宇间拢上一层轻愁,幽幽地叹了口气:
“母后不说,儿媳也是日日挂心的。殿下天不亮就得去奉天殿预备早朝,往往要到深夜才能回东宫。有时候臣妾夜里醒了,看他书房的灯还亮着,想去送碗参汤,又怕扰了他批阅奏折。这一天天的,竟是连说上几句话的功夫
都难得。”
马皇后听得这话,也跟着轻轻叹了口气。
她抬眼望向远处巍峨的奉天殿,那座宫殿里藏着的,是天下最重的担子。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谁让他是朱家的储君呢?自打他记事起,就该知道这身龙袍意味着什么。如今还算好的,等将来他真的登了基,怕是连合眼的时辰都要掰成两半用,你往后的日子,多半也
是陪着他这般熬过来的。”
吕氏默默点头,嘴唇抿了又抿,欲言又止。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今日早上陪殿下用早膳,他吃到一半,忽然没头没脑地叹了句,说有些事啊,总得他三番五次地去问,韩国公才肯松口露些章程。那语气里的委屈,儿媳听着都心里发紧。”
马皇后何等通透,一听这话,瞬间便明白了症结所在。
她脸上的温和倏地褪去,冷哼一声:“哼,又是李善长在摆他的老资格!标儿性子仁厚,怕是没少受他的软钉子吧?”
吕氏见马皇后动了气,反倒浅浅一笑,连忙劝道:“殿下特意嘱咐过臣妾,不让在母后跟前说这些的。他说,李善长是开国元勋,威望摆在那里,他要自己想办法收服人心,不能总靠着父皇和母后撑腰。”
“有这份心气是好的。”马皇脸色缓和了些,“可他毕竟年轻,哪里知道李善长的厉害?那老狐狸跟着陛下从濠州一路打到南京,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得门儿清。这世上能真正压得住他
的,也就两个人,一个是陛下,另一个便是刘伯温。可惜啊,伯温走的早。”
说到刘伯温,马皇后的声音低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惋惜。
那道清癯的身影像是还在眼前,手持羽扇,谈笑间便能勘破棋局,只可惜天不假年,早早地便撒手人寰,否则如今标儿身边,也能有个能与李善长抗衡的助力。
吕氏轻声应道:“殿下心里也清楚这些。他常说,现在朝中很多事,尤其是钱粮赋税和勋贵旧部的安置,离了韩国公还真不行。所以哪怕受些委屈,也得先忍着。”
“忍着?”马皇后眼底倏然闪过一丝冷冽,“他李善长敢摆架子,无非是仗着自己威望还在,身后站着那群淮西老兄弟罢了。”
文华殿。
朱标端坐在椅子上,案上那叠厚厚的卷宗,《格物院章程》五个楷字笔力遒劲,是他昨夜亲笔所题。
他目光扫过阶下众人,六部尚书皆垂手侍立,唯有左手边的韩国公李善长独占一张梨花木椅。
“诸位都是父皇倚重的肱骨之臣,”朱标的声音平稳,“格物院的章程,你们都看了吧。今日召集各位,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说完,殿内先是一阵更深的寂静。
户部尚书曾泰,偷瞄了一眼李善长,见那老相国依旧半眯着眼,像是入定一般,才硬着头皮出列:
“殿下,臣以为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开春后,陕西赈灾的余款要清算,河南的河工也要动工,各地藩王的岁禄还等着拨付。户部的银库实在空乏,这格物院一旦设立,是不小的开销,臣实在凑不出这笔钱。”
礼部尚书刘仲质立刻跟上:
“殿下,曾大人所言极是。礼部眼下正忙着筹备今年的会试,天下举子云集京城,考场布置、考官遴选哪一样都不敢怠慢。格物院涉及的都是些‘奇技阴巧”,既非圣人之学,又非治国要务,依老臣看,不如先搁置几年,等朝廷
诸事理顺了再说?”
“刘大人说得在理。”兵部尚书赵仁紧随其后,“边境虽暂稳,可北元残部仍在窥探,军器监的弓箭甲胄还等着更新,哪有精力去管那些?”
刑部、工部、吏部尚书们也纷纷附和,或言经费不足,或言时机不当,或直言“格物之学”不合祖制,竟无一人赞同。
朱标脸上的表情未变。
他早料到会有反对声,这些儒学数十年的老臣,对算术、工艺素来瞧不上眼,只是没想到反对来得如此整齐划一,连半分转圜的余地都不留。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站在最末的马天身上。
马天穿着一身常服,在满眼官袍的人群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迎上朱标的视线,微微颔首,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当初两人在文华殿彻夜草拟章程时,就猜到会有今日的局面,只是没算到连一个试探性支持的人都没有。
朱标轻轻吸了口气,视线最终还是落回了那张梨花木椅上。
李善长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头微微靠着椅背,眼皮耷拉着,像是真的在闭目养神。
可朱标知道,这老狐狸心里比谁都清楚殿内的动静。
这就是李善长的厉害之处。
他不必开口,只需坐在那里,就能让满朝尚书揣摩他的心意;他只需沉默,就能让一场本应探讨利弊的议事,变成对他态度的无声试探。
朱标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握紧。
他知道,今日这场议,看似是六部在反对格物院,实则是在等李善长的一句话。
这些人里,有一半是淮西旧部,唯李善长马首是瞻;另一半虽非派系中人,却也忌惮这位开国元勋的威望。
只要李善长点头,哪怕只是哼一声表示“尚可斟酌”,方才那些反对的声音至少会弱下去一半。
可这老狐狸偏就装聋作哑。
“皇后娘娘驾到!”
传宣太监的声音突然传来。
李善长那双半眯的眼睛倏地睁开,精光乍现,方才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荡然无存。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从梨花木椅上弹起,竟比阶下的六部尚书动作还要快。
朱标都怔了怔,也站起身。
殿内众人齐刷刷跪倒:“臣等恭迎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檀香的烟气似乎都收敛了几分。
马皇后今日穿了件凤纹常服,走得极缓。
“都免礼吧。”她的声音温和。
跪着的群臣不敢有丝毫怠慢,直到她抬手示意,众人才敢陆续起身,垂手侍立的姿态比刚才面对太子时更显恭谨。
马皇后的目光落在李善长身上,笑意浅浅:“善长啊,你年纪大了,快坐下。本宫就是路过文华殿,听说太子在这里议事,过来瞧瞧。他才刚学着监国,我这做母亲的,总有些不放心。
李善长却执意躬身站着,笑得格外恳切:“娘娘说的哪里话。太子殿下聪慧过人,处理朝政条理分明,比老臣年轻时沉稳多了。方才我们还在说,有殿下这样的储君,实乃大明之幸。”
“哦?”马皇后挑了挑眉,视线转向朱标,“是吗?我倒是常听标儿说,多亏了各位大人帮衬。他毕竟年轻,论起处理事务的经验,哪里比得上你们这些跟着陛下打天下的老臣。”
“想当年,陛下在滁州被困,粮草断绝,是善长你带着弟兄们挖野菜充饥,硬是守到了援军;鄱阳湖大战,伯温先生在船头推演天象,一夜未眠,才算出那场东风………………”
提到故去的刘伯温,她语气里添了几分怅然,目光缓缓扫过六部尚书:“你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如今陛下让太子学着理事,也是盼着你们能把当年辅佐他的心思,分几分给太子。”
曾泰等人连忙躬身:“臣等不敢不尽心。”
“尽心就好。”马皇后点点头,“只是本宫听说,标儿最近想办些实事,总有些磕磕绊绊。年轻人嘛,想法多些是好事,哪怕有些事考虑得不周全,你们当面指出来,帮他修正,这才是辅佐之道。”
“善长你是淮西老弟兄的领头人,更该明白这个道理。当年陛下创业时,最恨的就是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该说的话不说,该办的事拖着。你说是不是?”
李善长忙躬身道:“娘娘教训的是,老臣记下了。”
“本宫可不敢教训你们。”马皇后笑了笑,语气愈发轻柔,“毕竟朝堂上的事,本宫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只是看着标儿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深夜还在批奏折,有时候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心里头不是滋味。”
“这朱家的江山,不是一代人能守得住的。你们今日帮太子一分,将来太子便能替天下百姓多分一分忧。若是有人觉得太子年轻可欺,揣着私心办事...……”
“呵呵,想来也不会有这样的人。毕竟,谁都记得陛下常说的那句话。食君之?,忠君之事。这个本分,你们比谁都清楚。”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方才还在为格物院争辩的几位尚书,此刻都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这才明白,这位看似温和的皇后,几句话就把方才的僵局点透了。
太子的事,就是朱家的事,谁敢敷衍,便是忘了本分。
马皇后像是没察觉众人的局促,又笑了笑:“好了,本宫就是来看看,不打扰你们议事了。标儿,有什么难处多跟老臣们商量,别硬扛着。”
朱标躬身应道:“儿臣知道了。”
马皇后又朝李善长等人点了点头:“善长啊,随本宫走走。”
李善长立刻跟了上去。
到了殿外。
马皇后缓步走在铺着青石板的御道上。
她侧过头看了眼身侧的李善长,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善长啊,瞧你这精神头,倒比去年冬天见时好了许多。当年胡惟庸案发,朝野震动,本宫着实替你捏了把汗。”
李善长连忙停下脚步,撩起袍角深深一拜:“娘娘体恤老臣,当年若非娘娘在陛下面前力保,说臣虽举荐失察,却无谋逆之心,老臣早已身首异处。这份恩情,臣没齿难忘。”
“起来吧。”马皇后抬手虚扶,语气依旧温和,“胡惟庸虽是你一手提拔的,可他野心勃勃,私通外敌,那是他自己作茧自缚。你李善长跟着陛下从濠州起兵,定制、草律法,大明的根基有一半是你铺就的,这点功劳,谁也
抹杀不了。
李善长垂首侍立。
他怎会听不出这话里的深意。
当年胡惟庸案牵连甚广,他能全身而退,绝非仅凭“功高”二字。
“都是托陛下的洪福,”他低声道,“臣不过是尽了分内之事。”
马皇后眸光清明:“是啊,跟对了主子,是你们的福气。可这福气能享多久,还得看自己能不能守住本分。”
风从廊下穿过,卷起几片新叶。
李善长望着马皇后鬓边悄然生出的白发,想起二十年前滁州城破时,这位彼时还是夫人的女子,曾亲手将一碗热粥递到饥寒交迫的自己手中。
他躬身的幅度更深了些,声音里添了几分郑重:“老臣明白。”